第16章 早熟花生
早熟花生
姑娘是隔壁村的,念過大學,長得不錯,但是生過孩子,孩子去哪兒了誰都不知道,可是真真切切地生過。
她媽因為這事兒把她關起來打了三天,出來的時候渾身都是傷,後來有好心人把她帶去醫院,治好了那人勸她媽帶她出來相親,橫豎得撇掉,不然放在家門上一直是個笑話。
我媽聽說之後,就讓媒婆把姑娘帶過來,她不管對方的身世,她現在迫切需要一個恨嫁的人,好把她跟我拴在一起。
這場相親我們都很被動,她被她媽和媒婆推着,我被我媽拉着,我倆面對面坐下,他們聊得很開,我倆連個對視都沒有。
不知聊了多久,我媽抵了抵我的胳膊,“跟人家打招呼啊,孩子叫什麽來着?”
媒婆說:“栾奕。”
“這名字好。”她又拍我肩膀,“跟小栾說兩句。”
我說我想給傅嘉吉打個電話,我媽臉色變了,媒婆問傅嘉吉是誰,我媽說:“他一個兄弟,結過婚了,帶着孩子的。”
“那孩子叫傅虞,他和我的姓。”
我媽潑了我一杯水,栾奕她媽拉着媒婆就起來,邊走邊皺眉,“倒黴死了,好不容易熬走了鄰居,又來一個這樣的。”
四下沒人後,我倆才自在起來,她說她不想結婚,我說我不想娶老婆,她說她知道。
我問她什麽叫熬走了鄰居,她說:“都過去了。”
我媽安排第二場相親之前,跟我打好了招呼,讓我別提傅嘉吉的名字,別給她丢臉面,我說行。在相親開始之後,我給傅嘉吉打了電話,他問我是不是想他了。
我媽給了我一巴掌。
我說:“我回來的目的不是這個,不是你拿生存要挾我,是我心疼你們,想回來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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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你幫!你還不如不回來,我跟你爸死在家裏都不用你管!”
她那一巴掌很用力,我耳鳴了。
沒管自己的耳朵,去看她的手裂開沒有,她把我推開,臉氣得通紅。
我去做飯。
我爸拄着拐杖往廚房走,他的腰傷因閑不住又加重了,沒人能把他按在床上,他不聽的。
我切菜的時候他一直在嘆氣,我說就當傅虞是我生的,實在不行,改姓虞也沒事,傅嘉吉不會在意的。
他說:“你媽鬧了兩次自殺,沒讓你知道,但她承受不住,天天晚上對我哭。”
我切到了手,血一直往外冒,我放在水龍頭底下沖洗,随便找張紙包起來又繼續切。
“就算是裝裝樣子,你騙騙她行不行?”
“爸,您看這樣行嗎,我媽什麽時候鬧第三次,我跟她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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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是不會真的自殺的,她可能會逼死我,但絕不會逼死自己。
這事兒告一段落的時候,我給傅嘉吉打電話,那頭沒動靜,我以為沒接通,看了眼頁面,通話已經持續了六秒鐘。我再次把手機放在耳邊,什麽都聽不到,我換了一邊,聽見他喊:“還在嗎?”
“在。”
我摸了摸右耳,我媽那個巴掌後的耳鳴,仿佛還隐隐浮現。
“剛剛怎麽不說話。”
“在忙。”
他“嗯”了一聲,問我們什麽時候可以見面,我看了眼桌上的日歷,“夏至吧。”
他沒回應,幾秒後,他說:“不行,我想你,就今晚吧。”
夜晚很快來臨,我爸媽睡了之後,我站在路口等,一道車燈閃了過來,吓跑了河邊的幾只鴨。車子在我身旁停住,我上了副駕駛,傅虞坐在後座看故事書。
我讓她別看了,車在晃,電子屏對眼睛不好。
她踢了踢傅嘉吉的座椅,傅嘉吉讓我随她。
“這麽快就跟你一條心了。”
“不是。”他說,“是我管不住了。”
我摸了下傅虞的頭,對他說:“你來得挺巧,我明天有事要幹。”
“什麽事?”
“給人搭婚禮現場。”
“你改行了?”
“不是。”我說,“新人講究排場,又不舍得花錢,召集了全村去幫忙。”
他手背貼在嘴邊笑。
“怎麽了,村裏人多實在,一句話把自己家事兒撂下都能去幫忙。”
“是實在,我也去。”
我倆負責打氣球,我媽負責切菜,我給她戴上了手套,她看見傅嘉吉後把手套扔給了我。傅嘉吉朝這邊看,氣球打爆了一個,有個男孩過來撿爆裂開的碎皮,傅虞讓他別動。
那孩子就一動不動。
傅虞在他面前蹲下,把那些碎皮撿了起來,一個一個拉長,再回彈,看得那孩子心裏發癢。他湊過去問傅虞能不能給他一個玩,傅虞讓他自己去守,炸了第二個就是他的。
“守哪個?”他問。
“守我爸。”
他往傅嘉吉跑,傅虞把他叫回去,指了指我,“那個。”
他又跑到傅虞面前,“那倆都是你爸啊?”
“怎麽了?”
“他們都是男的。”
“怎麽了?”
那孩子一臉震驚,“男的跟男的不行,要被人罵的,我這就去告訴我媽。”
傅虞把他扳倒,往他嘴裏塞了一團泥巴。
男孩的家長連忙跑過來,把他扶起,又問他怎麽了。傅虞沒朝他們看,自顧自地玩那幾個氣球碎皮,男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們,最終吐出了嘴裏的泥,說玩摔了。
我媽離得近,我聽見的話她肯定也聽見了,想想不放心,又從口袋裏掏了五十塊錢,找到那個男孩,跟他說了些什麽,男孩瘋狂點頭,拿着錢跑了。
“傅虞。”切了沒一會兒,她朝傅虞看,“到奶奶這兒來。”
傅虞把碎氣球繞自己手指上,到我媽面前,看着她切了一塊醬牛肉。
“還要好一會兒開始呢,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傅虞搖了頭,我媽捏住她的下巴往她嘴裏塞,我站了起來,“媽。”
她松了手,醬牛肉掉在了地上,傅虞擦了擦嘴,傅嘉吉問她餓不餓,她點了點頭。
“那就吃。”
“這不是醬牛肉,這是沾了醬油的抹布。”
我媽把刀往桌面上一甩,那邊忙活的人朝這兒看,我撿起地上的東西一擰,跟傅虞說:“确實是醬牛肉。”
傅虞捏着氣球走了。
傅嘉吉問她為什麽不吃,她說那就是抹布。
我媽是個特殊體質,有很多人願意依賴她,比如經常來我家借東西的鄰居,也有很多人讨厭她,比如傅虞。
我把那塊醬牛肉扔進旁邊的桶裏,我媽說:“到底不是親生的。”
我繼續回去打氣球,三天後是婚禮,場地得提前搭好,在左鄰右舍幫襯期間,主家管飯,我跟傅嘉吉說這裏的菜太辣,他吃不慣的。
“我之前在你家也吃過。”
“那些不辣,我把家裏辣椒藏起來了。”
他把一個氣球打好,繞上彩繩,系在我手腕上,“你媽給我做過一次。”他說,“你那天去縣城修車了,她把你藏的辣椒全找了出來,做給我跟傅虞吃,我能熬,但傅虞辣吐了兩次,所以她不願意吃她給的東西。”
我動作停頓,充氣筒一直往氣球裏打氣,氣球在我面前炸開,那個男孩從不遠處跑來,猶豫了片刻,沒過來撿。
他拍了拍我手腕上的氣球,“不是告狀,就是想解釋一下傅虞剛才的行為。”
“我了解我媽,所以傅嘉吉,我不在的時候,別答應我媽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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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如期舉行,新郎新娘都在縣城上班,一個在銀行做職員,一個在學校當老師,兩人大學在首都念的,時髦,婚禮放老家辦也一樣要派頭。請來了司儀和花童,其中一個在上場之前崴了腳,新郎媽媽問我能不能讓傅虞上去。
我看向傅虞,她說随便。
我就點了點頭。
跟她搭檔的是那個男孩兒,看見傅虞時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我問旁邊的人那是誰家的,那人說是縣城的,具體誰家不清楚。
傅虞被拉過去緊急訓練,什麽時候該幫新娘提裙擺,什麽時候該上去送戒指,她面無表情地聽着,最後點點頭。
新郎他媽過來問我這孩子是不是生氣了,我說她就這樣。
儀式開始的時候,我跟傅嘉吉都盯着傅虞,怕她摔了或忘了步驟,但她很穩,反而是她旁邊的男生有些膽怯。傅虞拉着他,他掙脫開,傅虞就自己往前走。
有個大人急了,讓他趕緊跟上,見他不動,推了他一把,他磕在一旁的音響上,那大人怕被找麻煩,先一步說:“你怎麽這麽笨,彩排幾次都排不好,看人家那姑娘,說一遍就懂了。”
男孩兒把捧花摔在地上,“她聽得懂有什麽用,她沒媽,她有兩個爸,這就夠她丢一輩子的人了!”
最先沖上去的不是男孩兒的家長,是我媽,她捂着男孩兒的嘴,把他抱了下來,又沖人群揮了揮手,示意他們繼續。
人群中大部分目光都朝我跟傅嘉吉看,傅嘉吉看向傅虞,伸了伸手,安撫她。
可她并不需要安撫,她比我們想象中更加強大,我跟傅嘉吉讨論過,她是像爸多一些還是像媽多一些,因為她身上的那股灑脫勁兒,不随我,也不是被傅嘉吉養出來的。
場上,新郎皺了眉頭,新娘震驚的同時還有些埋怨把她的場子弄亂了,好在傅虞腦子轉得快,在音樂進入高潮的時候,她撿起那男孩兒丢下的捧花,按照事先安排的那樣,把新娘的裙擺往後拉,又把捧花遞給她。
新人的臉上這才有了些笑容。
我問傅嘉吉餓不餓,他點頭,我從口袋裏掏出兩顆花生,“早熟花生,今早剛摘的。”
他拿走一顆,剝開,說又膩又甜,但他喜歡。
我說明年的早熟花生我給你留着。
他說好。
氣氛重新熱鬧起來,新人敬酒的時候,臺上進入了游戲環節,第一個是腦筋急轉彎,這種題學生永遠比大人玩得快,幾個孩子答對了,贏得幾個娃娃,樂呵呵地向家長炫耀。
第二個是聽音樂猜歌名,六七十年代的老歌,村裏的叔叔嬸嬸争相回答。
第三個是你來描述我來猜。
都是些很幼稚的游戲,我準備把另一顆花生剝開,傅嘉吉的腳動了一下,我問他:“想不想玩?”
“沒玩過。”
“那我帶你去。”
我倆站上去的時候,我能看見我媽那道幽深又糾纏的目光,她在我和傅嘉吉之間來回掃描,像是一個狙擊手,在找最準确的射擊點。這個點可能是別人打探的眼神,可能是街上的閑言碎語,或者,是她單純地想把死亡嫁接到我們頭上。
我收回眼神,盯着屏幕上呈現的圖片,那一刻,我在思考我要愛,還是要自由。
我媽的目光如影随形,人群中響起了竊竊私語,傅嘉吉在等我的描述,我的思考還沒完結。
在這紛亂的背景下,有一個人的表情始終沒變過。
傅虞。
這個我從冬夜裏撿回來的孩子,從小就被迫接受兩個爸爸的設定,但她沒問過為什麽,她總是在別人不理解的時候挺身而出,守護我們的愛情。
我想好了。
看着那張圖片,我說:“我第一次牽你手是什麽季節。”
“冬天。”他秒回。
底下漸漸有了動靜,我媽已經不見身影,司儀愣了幾秒說答對了,然後換下一張。
植物園,我們第一次騎雙人車,累到雙腿發軟。
下一張。
布達拉宮,去年我跟傅嘉吉一起去拜佛。
下一張。
滿地的銀杏葉,每年秋天我們三個都要去撿一大堆。
下一張。
良渚,我們看完小鹿的回程,淋了一路的雨。
......
最後,我們得了滿分,沒有任何人給回應。
只有傅虞在笑。
我說你看,我們的回憶,她說爸爸們的回憶。
那晚,我們一家三口在大家詫異的目光下吃完了那頓飯,新娘沒扔捧花,遞給了傅虞,傅虞摘下兩朵,一朵放我手心,一朵插傅嘉吉的口袋,傅嘉吉說今天的空氣有些好聞。
我勾他的手指,讓他多聞幾天。
愛與自由永遠不能并列,我要自由,就得藏住他,得打消每一次在公開場合牽他手的欲望,得看別人臉色,得小心翼翼,得守口如瓶。
這個世界把“自由”二字的條條框框全強加到了我們的頭上,我們就裹着愛,在這兩個字眼裏寸步難行。
但這地方太小。
于是我們跟世俗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