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早熟花生

早熟花生

回到家,我想跟我媽聊聊,她把門鎖了起來,我站在窗口跟她說:“媽,小時候我喜歡挖土,你說髒,拿柳條抽我胳膊,我後來不挖了,但胳膊上總有一條魚白色的印子。再大一點你讓我考警校,我說我不适合吃那碗飯,你把我關在屋子裏兩個星期,那時候我十七。我知道得到某樣東西就必須得失去些什麽,你把我耳朵打壞了,我能不能跟傅嘉吉多說幾句話。”

“他什麽時候走。”

“你怎麽不問我哪只耳朵。”

她把窗戶鎖了。

我坐在她窗前點了根煙,傅嘉吉走過來,看了窗戶一眼,問:“我需要走嗎?”

“我跟你一起回。”

他的情緒明顯好了起來,坐我旁邊,“好。”

沒一會兒手放我口袋裏,不出意外地戳出一個洞,他說:“我給你織了件毛衣,還差袖口的收針,很結實,戳不破的,回去試試。”

“好。”

傅嘉吉的錢都在我這兒,他催着我花,我不愛打扮自己,一件衣服能穿三年,但是今年冬天,我有新衣服了。

.

第二天,我們起得很早,我爸媽更早,田裏已經開始忙碌起來,鍋裏只剩半個咬過的饅頭。

我翻箱倒櫃也沒找到食物,這時,借我家香油的鄰居又來,問我有沒有黑芝麻。

我翻出一個小袋子遞給她,她搖搖手,“不要那麽多,就一點。”

我準備倒給她,但她兩只手全是面粉,我把袋子系起來,“我給您送過去。”

Advertisement

她連“哎”了幾聲。

大家都叫她梅嬸兒,她家什麽都有,但好像什麽都缺,右邊的鄰居被她借得搬去了縣城。

我之前聽我爸跟我媽聊過,說梅嬸兒這人不小氣,甚至說她愛借東西的毛病反而是因為太大方了。因為她懶得出門,一次性就會買很多東西,擱到發黴,沒辦法,只能去借。

進屋後,我掃了一眼,确實很像她的風格,桌椅板凳都是三十年前的,前幾年村裏整體裝修的時候,她嫌麻煩也沒參加,我一走進去,還能聞到一股櫃子發黴的味道。

我問梅嬸兒:“擱哪兒?”

“擱廚房,對,就那個桌子上,上面是紅燒肉,你媽一早送來的,我說早上吃這個太膩了,她一定要讓我拿着,說家裏沒人吃,欸,你們不吃肉的嗎?”

我解袋子的動作一下子頓住了,心裏說不出的寒,我媽就是這樣的,她變着法兒攆人呢。

“對,不愛吃。”

我從旁邊拿起一個碗,把黑芝麻倒了進去,心情不好,倒得也不穩,撒出來一片,我用手撿的時候,突然頓住了,挪開碗,仔細看玻璃板下的新聞。

——保姆反殺雇主,盜取天價保金。

這單子的格式跟那天鴿主手裏拿的很像,我看了眼新聞日期,三十多年前了。

這則消息比鴿主手裏拿的詳細,說三十多年前,原城有個姓餘的大戶人家,做養殖業發家的,喂牛特別在行。忙碌了半生,沒娶妻生子,家裏就一個保姆照顧他的生活起居。

久而久之,兩人暗生情愫,可餘老板老家還有個年邁的母親,老母親看不上那個保姆,覺得她太有心計,讓餘老板找個借口把人辭掉,沒想到沒幾天老母親就摔死在牛圈裏。

餘老板趕到的時候,發現老母親脖子上纏了細絲,這細絲原本是用來裹牛角的。他迷信,覺得剛出生的小牛割了角能長得更好,數年來都用這個辦法,沒想到這次裹到的卻是母親的脖子。

這件事在當時掀起了軒然大波,報紙争相報道,餘老板的養殖生意受到影響,大家紛紛覺得這些牛不吉利,沒多久餘老板就破産了。

好在餘老板給老母親買了保險,這些保金能支撐他東山再起,而意外再次悄然來臨,餘老板家的保姆不見了,那些巨款聽說也被她卷跑了。

報紙把這件事翻過來調過去說,可餘老板不願意開口了,他終日與鴿子為伍,未說過那個保姆一句壞話。

我把這則新聞看完的時候,梅嬸兒也把手上的面團洗幹淨了,拿一塊木板遮在新聞上,“怎麽了,走神了?”

她撒了些面粉在木板上,又拿來擀面杖,我指了指木板下的新聞,“好奇,那老人到底是不是保姆殺的?”

梅嬸兒一時沒反應過來我說的是什麽,連說了兩句“什麽保姆”。我把木板往一旁推,點了點玻璃下方的新聞,“就這個保姆。”

農村很多人都有這個習慣,不用的紙和不要的布,往桌子底下一墊,再鋪塊玻璃,能用好久。

這新聞這麽多年了,梅嬸兒一直拿它當桌墊,被我這麽一問,她回憶幾秒,說:“這個啊,好多年了,警方倒是想破案的,可那餘老板什麽都不說,誰知道是不是保姆幹的。”

“餘老板後來養鴿子了?”

“我也是聽別人說的,那鴿子是餘老板搶來的,當時還跟人打了好幾架呢,後來有人說他瘋了,基于同情,也就向真正的鴿主求情,讓他高擡貴手,就送他兩只鴿子。”她邊擀面邊嘆氣,“嗨,好多年了,現在想想好像是昨天發生的事,那會兒有錢人多,保姆盛行,西城的蓮花村是保姆窩,女人們生下男孩就送人,生了女孩養到十二三歲就送城裏,機靈的當着當着就跟主人好上了,從此以後全家都飛上枝頭變鳳凰,運氣差的,就從主人家順點東西往家寄,也能養肥一家人。總之啊,那個村沒人沾的,都是吸血鬼。”

梅嬸兒說說講講,一張餅擀好了,往上面撒了點黑芝麻,讓我往旁邊靠,她把餅貼在我旁邊的鍋底上,又問:“你吃早飯了沒?”

“沒。”

“那來我家。”

“不了梅嬸兒,不方便。”

婚禮上,大家的眼神我不是沒看見,他們巴不得我們離得遠遠的,我也只當梅嬸兒是借了我家芝麻後的客氣話。

回絕後我要走,梅嬸兒拉住我,面粉在我胳膊上沾出了五個手掌印,“哎喲你看我,手還沒擦呢,別嫌棄。”她拿毛巾把我衣服擦幹淨,“來梅嬸兒家,一家三口都來。”

從昨晚延續到現在的怨氣還在,堵在嗓子口,堵得我心口發悶,眼眶發酸,平複了好幾秒,回:“好,我去叫。”

傅虞先踏進的門,開口叫奶奶,我跟傅嘉吉對視了一眼,都沒想到她今天嘴巴這麽甜。

“哎!”梅嬸兒嗓音洪亮,“哎喲好乖乖,長得這麽俊,快來快來,嘗嘗奶奶做的芝麻餅。”

梅嬸兒是湖南人,吃辣很厲害,小時候她經常給我們家送餅,有一次我很餓,咬了一大口,沒想到裏面放了辣椒,那味道我現在想起來還舌根發麻。

所以那餅朝傅嘉吉和傅虞送去的時候,我下意識要阻止,但他們倆已經咬了一口,跟我說很脆,很香。

然後梅嬸兒遞給了我一份,我一咬,裏面有辣椒,是我小時候辣哭後還吵着要吃的味道。

我嚼得慢,回憶裏的味道與現實的口感重合,沖進我的淚腺,我死壓下去,都三十多歲了,可不能掉眼淚。

梅嬸兒還在忙,她家老頭子下田去了,她得把他那份備好送過去。她彎着腰,背對着我們,就沒看到,我們三個是圍成圈,面對面吃的,因為這是為數不多的,外界反饋過來的熱情。

.

十一點,我爸媽回來了,我媽一言不發地進了屋,我爸拄着拐杖過來,張了張嘴,什麽話也沒說,他到屋裏喝了口水,再次走過來,“明天跟我一起去趟上堯村,你姑媽腳崴了,去給她送點補品。”

傅嘉吉跟傅虞正好走出來,我爸補充:“就我倆。”

我說行。

晚上,我跟傅嘉吉說我要出去三天,他可以帶傅虞回去,也可以在家等我,跟我媽正常相處就行,但別答應她事兒。

他說好。

那晚我帶他去花生田,刨出兩垛花生,我剝,他拿,河邊的鴨子嘎嘎叫,月光蹚過水流又蹚過我,我盯着看了一會兒,又看向他,他朝嘴裏撂了一顆花生,問:“你種的?”

“不是,明年的是我種的。”

他又往地上撂了一顆,“這麽種?”

“你不用學,明年我剝給你吃。”

後來,我倆聊得雜七雜八,沒說什麽要點,天亮了,我也忘得差不多,我說你回去睡吧,我要跟我爸走了。

他說他去給車子加點油,我說開拖拉機。

他把手裏的花生全吃完,“你還會開那個。”

“好學,下次載你。”

“嗯。”

那是我們面對面的最後一場對話。

很家常,我走的時候他坐在門前的凳子上跟我揮手,拖拉機的聲音喚醒了整個村,傅虞捂着耳朵,我媽在刷牙幹嘔,我爸坐穩之後,我看了傅嘉吉一眼,他沖我笑。

路很颠簸,我爸堅持讓我開拖拉機的原因是去姑媽家套個犁,她家沒男人,我爸還能走的時候,經常去幫襯。

不過這個我沒經驗,我爸指揮得也不到位,三天的行程硬生生拖到了六天。

終于忙完,我接到傅嘉吉的電話,那時候我正要返程,搖把突然找不到了,傅嘉吉問我什麽時候回,我說現在,他又問我姚鎮的草藥是不是出了名的,我說是。

我爸拍我肩膀,說搖把在機頭底下,我彎腰去拿,順手把手機放到肩膀處夾着,拿完搖把塞進機頭的時候,我把手機換了個邊,聽見傅嘉吉問:“你說我去不去?”

“去啊。”三天的行程硬拖到六天,我猜他跟傅虞都憋壞了,“我到家至少要明天晚上,你出去玩會兒,那是我們這片最熱鬧的地方。”

“嗯。”他說,“我路過縣城給你帶啤酒。”

我說好。

回程的路颠得我腳發麻,我問我爸感覺怎麽樣,他好像走了神,我叫他三次他才擡頭,說沒事。

我把着車頭,穿過樹林與農田,這樣的景色絲毫不比高樓大廈差,我想讓傅嘉吉來看看,就給他打電話,他接得很快,路口遇到個大彎兒,我凝神轉彎,沒注意到他都沒說“喂”。

我給他描述了這裏的景致,野花順着哪邊開,小草怎麽割才不會再冒頭,這裏有很多早熟花生,第一撥的最嫩最甜。

他問我還有什麽要說的嗎,我說說完了。

他說:“有一年我生日的時候發燒了,你在第二天淩晨才給我補過,給我做了一碗面,又點了蠟燭。”

我笑:“嗯,你說要許願,結果什麽也沒許。”

“我許了。”

“什麽?”

“如果以後虞闊身旁有我,我祝他身體健康,如果以後我倆天各一方,我祝他兒孫滿堂。”

這段時間他在這裏挺受罪的,我覺得他是心情不好,就哄他:“別生氣,今年一定準時給你過好嗎?”

那頭久久沒回應,我能聽見他的呼吸,和他那近乎絕望的嘆氣,“不是,我剎車失靈,導航提示兩公裏後公路脫軌,這是我們最後一通電話。”

這個消息頓時把我釘在原地,我的思想漸漸飄忽,手幾乎拉不住機頭。前面有個大坑,我爸在身後喊,我做不出任何反應,任由機頭往裏栽,我們狠狠地颠了一下。

我盤算着兩公裏到底能開多久,想我們之間還有什麽事沒做,以及脫軌之後他的痛感強不強烈。

我不知道這種空隙下我能回顧多少東西,但我在握着手機的時候确确實實地想起了有一年夏天,我們去山裏度假,他被蟬吵得心煩,我就把他推到河裏,他游泳很菜,一直摟着我的腰。

後來山間下起了雨,我們在水中嬉戲,然後接吻。

他說沒有比這更浪漫的事了。

我們的每一個特別的經歷之後他都會說這句話,他說所有想到的東西都完成了,還沒去完成是因為還沒想到,所以明天跟意外哪一個先來對他而言無所謂。

他說你都給我了。

但我有所謂。

我還沒教會他滑雪,沒在春天跟他去徒步,沒在山頂拍出密密麻麻的星星,我們一起種的那棵樹還沒開花,傅虞還沒長到十八歲......

一幅幅景象正勾勒出來的時候,那頭突然傳來猛烈的撞擊聲,之後,就是無盡的“嘟”......

我從沒出過這麽多的汗。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