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打嗝海貍
打嗝海貍
安樂是戒毒所的醫生。
我到家後才想起來。
那天我被熱水燙到之後,旁邊的人吓傻了,燙我的那人也吓傻了,連忙帶我到醫務所,讓醫生給我包紮。
我疼得撕心裂肺,但那時我擔心的是口袋裏的耳塞被發現,于是全程注意力都在口袋上,根本沒看醫生的樣子。
我只記得他讓我把褲子脫了,我的手沒從口袋裏拿出去,他又重複了一遍,我說你脫吧。
他戴着口罩,看了我一眼。我躺在床上,半眯着,疼痛讓我的淚腺發達,他的臉就在我的眼中拉長,又扭曲。
後來,他拿來剪刀,把我的褲子剪掉,布料從我的皮肉上面撕扯下來的時候,我踢了他一腳,教官給了我一巴掌,讓我老實點,與此同時,腿上的一塊布被撕下,我疼得咬緊了牙,“你們這是戒毒所還是虐待所?”
“傅虞,你別裝蒜,我知道你認出了我,小時候你往我嘴裏塞了把泥,大了我就能朝你頭上拉泡屎,咱倆走着瞧,你落我手裏只要不出人命,別想好過。”
我腦海中回憶着,關于小時候,我記不清了,甚至都不知道他說的泥是怎麽回事,但他想整我是真的,于是我就把注意力放在腿上。
被扯下布料的地方血肉模糊,看樣子這個醫生真的沒有手下留情。
我準備死扛着的時候,他給我紮了一針麻藥,又給我的腿部進行了處理,規範許多,也溫柔許多。
我仍然看不清他的臉,眼淚流到我的嘴邊,我抽了口氣,他問我是不是很疼,我說你他媽自己來感受一下。他手下停頓了,說等會兒,麻藥的勁兒一會兒上來了。
腿間冰涼,我用另一只手摸了一下,內褲還在,有一處傷貼着腿根,他一點點往上處理的時候,我按住了他的手。
“你別弄壞了,我就兩條換洗的。”
他好像沒聽見我說話,拿起剪刀沿着邊剪掉,我給了他一巴掌,順帶拿起身旁那根麻藥的針管,朝他手上紮,針頭斷在了裏面,他的手流了血,有幾滴流在了我的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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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教官聽見動靜走過來,我做好了拼命的準備,但他用身子把教官擋住,說沒事,加快了動作,又用一條毯子把我蓋起來。
我閉上了眼,眼淚順着太陽穴一直流到頸窩。
當時我以為我會想起我其中一個爸,但是沒有,我腦海裏是斷了的針頭,止不住的血,還有一雙細白修長的手。
晚上,同寝的一個女生給我拿來一條裙子,在她的攙扶下我往外走,入夜後的戒毒所宛如明晝,四處都是燈光,我看着幾米高的牆,上面鋪滿電網,問她:“我們來多久了?”
“三個月。”
三個月以來,我經歷了床上被灑滿牛糞,鞋底被劃了個口,以及內褲離奇失蹤,第二天再原封不動地還回來。
我不敢穿,只留了兩條,一條穿在身上,一條挂在室友那裏曬。
回到寝室後,我才發現一個問題,撩開裙子一看,比傷疤更觸目驚心的是一條嶄新的內褲。
我想起下午的時候我睡着了,那誰給我穿的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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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那裏過了六個月沒有尊嚴的生活,出來的那一天,我找到之前虐待我的那個教官,他叫趙麥,是這家戒毒所所長的侄子,仗着這層關系,我受了不少苦。
他值班時間不定,沒事就在寝室裏待着,我推門進去之後,他正啓動一把游戲,看着我,咧嘴笑,講一些髒話,還警告我不要二進宮,否則我有苦頭吃。
外面響起了點名聲。
我的手已經放在了熱水壺上,有教官叫到了我的名字,沒人應,他讓人來找,腳步聲離我越來越近,我松開手,對趙麥說:“我要是真有下次,第一件事就是把你的臉燙花。”
我入隊之後,被批了一頓,随後教官讓我們讀一則宣示,我的身後腳步聲四起,我敏感地聽了出來,那日在醫院裏,在我身旁繞的那雙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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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是他。
過去這麽久了。
這段記憶并不光彩,被塵封了很久,再次想起來的時候,被侮辱的感覺少了很多,因為在這幾年裏,我逐漸意識到,我的世界從來沒有什麽浪漫,只有腐爛變質的床,發酸過期的冰箱,我就在這種環境下生長,長滿了黴斑。
七點鐘的時候,安樂給我打電話,我并沒有他的電話號碼,但我從那頭久久不發聲的情況下判斷出他的身份。
我給挂了。
他沒有回撥,而是到我家樓下等,我朝下面扔了個高爾夫球,他給我發消息。
【十七樓,會死人。】
我把窗戶關了。
最近越來越熱,家裏的空調不制冷,我沖了個澡,穿了件小背心,坐在窗邊喝酒。
窗外的風讓屋內更燥,我喝完最後一口,想把酒瓶子扔下去,一看,安樂還在。
我問他是不是有病。
他說家裏鑰匙落這兒了。
我在房間裏找,沒找到鑰匙,倒是找到了一張虞闊的照片。
家裏很久沒出現過他的東西了。
酒這個東西真他媽磨人,把我的眼淚催出來了。
我讓安樂自己來找。
他在卧室的時候,我躺在沙發上,他拎着鑰匙出來的時候,我側了個身,那片被燙到的地方被我壓得嚴嚴實實。
客廳沒開燈,外面的光照進來,安樂的臉隐約又模糊。酒勁兒漸漸上頭,我跟他說了很多話,他時不時地應我一句,直到我睡着。
那以後,他經常半夜來我家,陪我喝酒,聽我說話,我發現拉着他的衣角我總會入睡得更快一些。
有一天我沒喝酒,喝了咖啡,睡不着,我就把家裏弄得一團亂,之前在花鳥市場買的花沒時間養,死的死,枯的枯,我把花盆裏的泥倒了出來,花根扔了一地,陽臺的門不一會兒被堵得難以通行。
我背靠在玻璃上,想着要是玻璃消失,我就這麽倒下去,會以怎樣的姿勢死掉。
這種想法持續了十幾秒,泥土從我手心漏下來,我開始用頭撞擊玻璃。
而安樂按時來。
他問:“你喝酒了?”
“沒,喝了一杯咖啡,睡不着。”
他走進來,拍了拍我身上的泥,把我抱進浴室,放了熱水,在我的手指碰到第二顆扣子的時候,他退了出去。
浴室的門被關,我站在花灑下,閉着眼,熱氣不斷往我腦海沖,沖醒了沉睡多年的記憶。
那年傅嘉吉帶我去找虞闊,我們參加了一場婚禮,搭建場地的那天,他倆都很忙,我拿着碎掉的氣球皮子往田裏走。
這個地方我轉過幾次,種玉米的,桅杆高,走進去幾乎看不見人。我走到中間的時候坐了下來,百無聊賴,但比去那裏湊熱鬧好。
不一會兒我聽見了鐮刀朝玉米杆上砍的聲音。
很快,朝我的方向竄來,我朝一旁跑,那一刀正好在我的頭頂落下。
被砍斷的玉米杆處,我看見了虞闊母親的那雙眼。
沒有暴怒,沒有恨意,可是她見我逃了,就轉身離開。
她的一切情緒都藏在剛才的那把刀裏。
像她想讓我消失一樣,我也想弄死她。
婚禮結束的那天,我自己先回了家,一進門就看見她在門口,坐在一個矮凳子上,拿着刨刀削土豆。
土豆的皮已經被削完,她像沒看見似的,繼續刨,一顆大土豆,被她刨成了雞蛋大小。
地面的土豆卷成了一圈一圈,她擡頭看我,把那個雞蛋大小的土豆扔在我面前。我繞過去,往自己房間走,她說:“明天去鎮上一趟。”
“我不去。”
“你爸也去。”
“哪個爸?”
她站了起來往我走,拿着刨刀的手裹住我的下巴,“你只有一個爸,叫傅嘉吉。”
第二天虞闊跟他爸走了,沒多久,他媽上了院子裏的那輛車,發動,倒退,撞到了後面的牆,後備箱凹陷進去。
傅嘉吉聽見聲音從裏面出來,他媽下了車,也沒看我們,就說:“把車子開到鎮上修一下,我過幾天要開走。”
我把車鑰匙扔給她,“你自己去。”
她看着傅嘉吉,“過幾天我要去姚鎮買點藥,你看你是幫我跑近的,還是替我走遠的。”
我替傅嘉吉說行,因為我心裏有了另一個主意。
修車的人姓錢,他拿着工具在後備箱搗鼓,跟我們說過幾天來,車子一時半會兒修不好。
旁邊有個大爺,抽着煙,說:“你這小子還得繼續學,跟之前那個修車的沒法比。”
“黃大爺,您說龍加啊,他都死了多少年了,您還惦記他。”
大爺嘆了口氣,“這孩子好啊,就是死得太早了。”
傅嘉吉問我餓不餓,我搖了搖頭,看見那個大爺手裏拿着一包白金色的煙盒,我問傅嘉吉那煙好不好,他直接回答貴。
“那這大爺挺有錢。”
“別管人家,你想吃什麽?”
“面。”
他帶我去了鎮上的一家面館,等面的空隙我又折了回去,問那個小師傅這車難不難修。
他說:“不難修,就是這輛車太老了,你看,剎車片壞了,擋風玻璃裂了,後視鏡也快折了,小姑娘,我看你們父女倆穿得也挺貴氣,怎麽就不想着換輛車啊。”
“剎車片怎麽換?”
他用扳手敲敲打打,把剎車片卸了下來,扔我腳邊,“都磨損成什麽樣兒了,這要是失了靈,可就要命了,小姑娘,回去讓你爸重新買一輛,到縣城的維保汽車行,那是我小舅子開的,到那報我名字,給你打個折。”
“行。”我說,“剎車片裝好一點,怎麽裝?”
“你說行你爸不一定同意啊。”雖然這麽說,他還是給我講解了,“剎車片一共兩片,粗糙的一面朝內,把它倆完全敲進去就行了。”
“裝錯了呢?”
“裝錯了死呗。”
我說行,知道了。
吃完面,傅嘉吉要帶我回家,我說想走一圈,走着走着我又來到了那家修車行。
我蹲在一旁看,傅嘉吉跟那大爺聊上了,那大爺時不時地問我成績,都被傅嘉吉用別的話題打發了。
那個修車小哥拿了扳手,又晃了晃兩塊剎車片,對我說:“小姑娘,鎮店的玩意兒給你拿出來了啊。”
我往他走。
在他把兩塊剎車片放進去的時候,我揚起手裏的灰,灑向他的眼睛。
他捂着眼叫了幾聲,我趁機把剎車片反過來,他說小姑娘你幹嘛呢,我說不好意思,我忘了手裏有東西。
動靜有些大,傅嘉吉走了過來,問我在這兒幹嘛,我說好玩兒。他擦了擦我手上的機油,那個小哥半眯着眼去敲剎車片。
徹底砸進去的時候,他說:“終于好了。”
語氣有些讨好,像是提醒我可以纏着傅嘉吉買輛新車。
車子扔在修車行,我讓傅嘉吉帶我回去,他說等把車開回來再走,我拉住他,“別開那輛,我們自己有車。”
......
後來,我總是刻意去遺忘一些事,但無論過了多久,我打開門看見傅嘉吉的車子在院子裏時的沖擊感都不會減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