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打嗝海貍

打嗝海貍

快出去的那段日子,每次課我都聽得特別認真,這是我們難得可以跟外界溝通的方式。我看上了PPT上的一個地方,我跟安樂說,等出去後我們就去那兒吧,我還有些閑錢,可以去買套房子,你找份簡單的工作,我繼續念書,要孩子這件事得晚一點,至少得等我們把自己洗得幹淨一點。

他說你一天一個樣。

我說這次準的,我保證。

兩天後,又停電了,這次我們宿舍知道了原因,舍友劉莉喜歡搗鼓電流,不知道通過什麽渠道把她的一套電阻裝置搞來了,上次停電因為她,水管破裂也是因為她。

這次阿姨沒有進來,外面響起了腳步聲,應該去推電閘了,一分鐘不到,房間亮了,很刺眼,我強迫自己快速入睡。

第二天我把這件事講給安樂聽,他看着劉莉,讓我離她遠點,我問為什麽,他說:“她有精神病史。”

我聽話照做,洗漱遇到她都會側過身讓她先洗。

第三次停電的時候,所裏肯定感覺到異常了,我對面的姑娘說,不然把她舉報了,這樣不會連累到我們,或許還會因為主動上報,而加快出去的進程。

這話被劉莉聽見了,她惡狠狠地警告我們,“不許,消息要是傳出去,我就把你們都炸掉,炸成碎渣。”

對面那姑娘抿了抿嘴,不再說話了。

第二天所裏特意開了一場大會,要徹查每間宿舍,我對面那姑娘頂不住壓力,還是偷偷把這事兒舉報了。因為她随後也告訴了我,讓我保密,但其實想多拉一個人下水。

我當做什麽都不知道,算了一下日子,還有五天。

一眨眼就過去了。

可沒想到教官效率這麽快,我還沒把這事兒壓下去呢,他就已經找到了劉莉。劉莉一開始不承認,對面那姑娘把她的電阻裝置全翻了出來,教官沒聽任何解釋,把裝備沒收了。

劉莉的狀态突然變了,她雙眼瞪得很直,眼底冒出了紅血絲,不停地揉着頭發,“炸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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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高聲說着,“把你們炸成碎渣!”

宿舍幾個人都開始害怕起來,準備開門往外走,可是我們宿舍已經成了危險地帶,門被鎖了,教官在外面讓我們安靜,劉莉尖叫起來,還伴随着詭異的大笑,“有的!”她又說,“都有的,地下有的。”

說着她從鞋底摳出一個小按鈕,等我意識到那是什麽的時候,她已經毫不猶豫地按了下去。

随着一聲“轟”,眼前的所有景物都開始倒塌,天花板,床鋪,牆壁上的訓誡......亂成了一團,我的嘴裏滿是泥灰,頭腦發暈,臉頰發熱,一摸,全是熱乎乎的血。

一時間,四處都開始倒塌起來,我想起劉莉每天中午都會趁自由活動的那二十分鐘,把整個所逛個遍。

所以都有的。

我們宿舍,食堂,康複活動中心,還有安樂那裏。

全都塌了下去,無一幸免。

很久之後,我才有知覺,頭發黏膩膩的,耳朵被一塊鐵皮刮破,血流到我脖頸。我的雙腳被什麽東西壓着,沉重,掙脫不開,周圍全是斷壁殘垣,這裏看不到天,這裏只能看到死亡。

我輕咳了一聲,想把嗓子裏的灰塵吐出來,可是一抖動全身疼得厲害。旁邊也有聲音,滋滋啞啞的,像是小老鼠。

沒多久這聲音變得細長,像是老鼠偷吃被抓時的驚恐,她先是自己抱怨了一陣,然後問:“有人嗎?”

我又咳,這次嗓子終于暢通很多,但骨架差點全散了。

“真的有人!”她明顯激動起來,“你別動,我腳下正好踩着壓着你的磚頭,我把它踢開,然後你再來拉我行不行?”

我聽出是葛凰的聲音,我說行。

她用力踩,磚頭慢慢從我腳踝挪走,我疼得撕心裂肺。在經歷十分鐘左右的痛苦後,我的腳能動了。我緩了一會兒,去拉她,她被卡在兩張床之間,我把床一點一點往外挪,她的手慢慢抽了出來,正當我要拉開最後一塊擋板時,她突然叫了一聲。

她緊閉雙眼,不停地朝外吐口水,頭頂有灰塵不斷落下來,我才看見,阻礙她出來的那塊擋板,就是我們頭頂三角板的支撐。

也就是說,但凡我再移動兩公分,牆壁就會塌下來。

她問我怎麽辦,我說不知道。

“你別不知道啊,我救了你,你也應該救救我啊。”

我說我真不知道,但我會想辦法的。

我在找出口,可周圍的廢墟表明所有建築全塌了,找不找得到出口沒有意義,找不找得到活人才是關鍵。

我努力辨別男宿的方向,眼神在碎石與斷梁之間穿梭,沒有收獲。眼神收回來的時候,在一塊碎磚下看見一袋面包,我想起那是安樂從每頓飯裏攢出來的小點心,我把袋子拿出來,發現裏面還有我的小水杯,我擰開喝了一口,葛凰說:“我也渴。”

水不多,只有小半瓶,對于援救遙遙無期的情況下,我該先保命。但我又想起流浪叔說的,這輩子有錢沒錢沒關系,得有點良心,自己這輩子已經過得稀巴爛了,就為下一代積點德。

于是我把水倒在蓋子裏喂她。

她哭了,她說都怪劉莉。越哭越大聲,最後整個人都晃動起來,我拉住她,“你別晃了,再晃頭頂也要塌了。”

她吸了吸鼻子,表情變了一下,“傅虞,我怎麽感覺自己在往下掉啊?”

我檢查了一下她的身下,是破裂的地板,她瞬間瞪大了眼睛,“真的,我真感覺自己在往下掉。”

說着她害怕地晃動了一下,她身下的地板啪啪地響,緊接着她自腿而上往下掉,我在她徹底掉下去之前拉住了她。又看了眼擋板,紋絲不動,我送了口氣,她心提起來,“傅虞,救我,一定不要松手,我求求你,這下面是什麽誰都不知道,萬一沒個底兒呢。我家就我一個孩子,我也是鬼迷心竅才走上這條路,我發誓我出去一定改過自新,我再也不吸了,你別松,你千萬別松。”

“你別跟我忏悔,我又不是警察。”

她死拉着我的手,“別松,傅虞求你了別松。”

我用兩只手拉住她,腳抵着一塊石板,用力往後仰,她說她踩到了某個東西,又說她慢慢上來了,最後一遍遍地強調:“別松,千萬別松。”

她終于上來了。

我砸向了地面,因為那一下慣性很大,我感覺後背快裂開了。然而後背的疼并沒有持續很久便被驚恐淹沒,我身下的地板在啪啪地響。

葛凰臉上還留着劫後餘生的喜悅,我說我快掉下去了,她立刻蹲下來拉我。

“你慢點,地板在開裂。”

她仍然用力拉,可力氣不足,我總是在快起來之後又往後掉,我怕摔在地板上,導致地板直接下墜,就吼:“你慢點!”

“抱歉,我太心急了。”這時她的眼神瞥到一旁的袋子,我感覺拉我的力氣頓了一下,“都在這兒了?”

“還有很多。”

她又用力了些,可是沒一會兒我又往下墜,“但我不知道救援什麽時候來。”

“很快會來。”

“不一定,這裏很偏,而且可能沒有活人了,萬一我走不出去呢?”

她像是自言自語,但這話一落,我就知道她的決定。在我的後背猛地砸向地板的時候,我聽見她說:“只有我一個活人了。”

語氣近乎惋惜,可拿起那袋面包的速度絲毫不慢。

我掉了下去,不知道下面是冰冷的鋼筋還是發臭的水,我的視線滲入了黑暗,疼痛在急速下墜中被分割開,我想起小時候放風筝,技術不佳,明明在虞闊手裏的風筝還在空中高高地飛着,到了我的手裏就慢慢下落。

我問為什麽,他說今天的風不好。

此時我就像那只不斷墜落的風筝,要是問為什麽,我只能說我的命不好。

“呲——”

我摔在了一堆土裏,雖然土壤臭得令人作嘔,但好在沒讓我四分五裂。我順着這個土堆往下滑,好幾分鐘後才到底。周圍濕悶,氧氣不足,這個高度雖然沒死,但上去的機會渺茫。

我還沒吃的,跟死了差不多。

我沒有獲取時間的工具,不知道在下面呆了多久,有人在上面喊我。

我立刻感受到生的希望,忍着疼痛站了起來,是安樂的聲音!他沒死,他一遍一遍喊着我的名字,我剛想張嘴回應,就聞到了這暗無天日的氣息。

冰冷陰暗的四周,氧氣在逐漸消耗,看不到邊的出口......

我把喉嚨裏的聲音壓了下去,我知道我開口他一定會下來。

我坐了下來,雙手抱着膝蓋,上面的聲音還在锲而不舍地喊着,我捂住了耳朵。

可一道亮光把這沉寂的死亡撕開了一道口子。

我擡頭,出口處的光,像正午的太陽。

“沒有繩子。”安樂說。

“你去找。”

不可能找得到,所裏的繩子原本就不多,更何況都被廢墟壓着。我想把他攆走,他問我想吃點什麽。

我說随便扔點下來。

他把那個袋子扔了下來,随後也把自己扔了下來。

又暗了。

下面黑黢黢的,視線受阻,嗅覺就十分靈敏,我聞到他身上有血腥味兒,“受傷了?”

“沒。”

我想到這袋零食原本是在葛凰手裏的。

他在一旁連接電線,我蹲在原地,感覺胃裏的酸水漸漸冒了出來,腐蝕感強烈。燈光再次亮起的時候,他把那個袋子放在我面前,“吃吧,至少可以管三天。”

“你應該走,找人救我。”

“走不出去,全塌了。”

“走得出的,你都不努力一下。”

“走不出。”他說,“真的。”

我們吃得很省,一人一天一個小面包,兩口水,然後就躺在地上開始聊天。

我問他孩子取什麽名字好聽。

他說取什麽都好聽。

我說他敷衍。

他把掌心貼在我肚子上,“叫安寧。”

“為什麽?”

“希望她能好好長大,按部就班,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工作、結婚、生子。這些過程順順利利,安安寧寧。”

“那要是男孩呢?”

“也叫這個。”

我貼着他的手背,“好。”

第二天,我渾身酸痛,起來活動了一下,發現這一動,餓得更快,又連忙躺下。

我跟安樂說:“你應該走的,去找出口,至少有點希望。”

他說:“找不到,真的。”

三天過去後,我們很少講話,因為水沒有了。到了第四天,只剩一個小面包,我撕了一塊給安樂,他說不餓,我硬塞進他的嘴裏。

我們咀嚼和下咽的動作都變得艱難,喉嚨像着了火,我們把那個面包吃完的時候,死亡的腳步越來越近,我已經預感到不出半月,我們的屍體就會在這裏發幹發臭。

我躺在他的懷裏,饑餓讓我的意識越來越模糊,我說我冷,沒幾分鐘我又說我熱,後來我轉變了語氣,“安樂,其實我餓了。”

他下巴抵在我頭頂,“會出去的。”

在我放棄的時候,希望來了,安樂看見了半截繩子,他拿着燈照着的時候,我也走了過去,拿着他手裏的燈往上照,心頭一跳,“是另一個出口!”

然而興奮勁兒很快過去,我發現一個事實,繩子離我們很遠,至少有我們兩人高,而底下沒有任何供我們踩着的東西。

安樂朝我看,我幾乎一眼就知道他的念頭,我說:“我也可以拖你的,或者我們倆一起死。”

我又回到原地躺下,他躺在我身旁,沒關燈,這幾天來,他一直省着用,他說已經沒吃的了,再沒有光,就真的要等死了。

而此刻,那截光就照在我們頭頂,照在那根繩子垂下來的地方。

“走得出去。”他說,“順着這根繩子往上爬,找能看見電視塔的地方,朝那個方向走,再在一棵銀杏樹的直線上停,那裏是大門的正前方。”

我把耳朵捂了起來。

他把我的手拿下,“越過這片廢墟,朝左三十度有條小路,一直往前走。”他停頓了一下,“也許要走很久,但總會到頭的。”

“我就知道你知道,為什麽不出去!”

“我不知道這裏面有沒有蛇。”他說,“你怕蛇。”

.

那晚他沒有抱我,他背對着我睡。

我一直躺在他的懷裏睡覺,這是我第一次見他的後背,他的衣服跟我的一樣,被撕扯得破破爛爛的,我能看見他微微凸起的脊柱,他後頸的小痣,還有大大小小的傷。

而靠近肩胛骨的地方,有一道長長的疤,仔細一看,那是一把彎月刀的影子。

我微微坐了起來。

他用實際行動告訴我,我的最後一次回憶,沒有錯。

可是為什麽要這樣呢?

為什麽要讓我在這個時候得知這個消息。

在今晚。

在我決定跟他去死的時候。

.

我們在下面分不清黑夜白天,但那天我很清醒,在最後一點電流流盡之後,周圍又陷入了黑暗,這次是永遠的黑暗,我說:“安樂,我唱歌哄你睡覺吧。”

“好。”

我張了張嘴,嗓子發疼,但還是慢慢地唱了出來:“借一盞午夜街頭昏黃燈光,照亮那坎坷路上人影一雙,借一寸三九天裏冽冽暖陽,融這茫茫人間刺骨涼……”

……

“無邊夜色到底還要蒙住多少人,它寫進眼裏,他不敢承認。可是啊,總有那風吹不散的認真,總有大雨也不能抹去的淚痕,有一天太陽會升起在某個清晨,一道彩虹兩個人……”

……

沒多久,我把安樂叫起來,“天亮了。”

“嗯。”

“燈光滅了你還能找到繩子在哪兒嗎?”

“能。”

他起身把我帶到那個地方,我們很久都沒有動,實在太黑了,我們看不清彼此的眼神,但能嘗到永別的味道。

我抱住他的腰,踮起腳,吻他。

這輩子我不可能讓第二個人這麽碰我了,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感受得出來,這個吻我很主動。

也許能,因為他說我把他嘴唇咬破了。

也許不能,因為他又說:“親就親,你哭什麽。”

我抽了口氣,問他:“你曾經跟我說你媽殺錯了人,你殺對了,那個人叫什麽?”

他把我的眼淚擦幹,“昨晚不是告訴你了。”

我說好了,我要上去了。

.

我出來之後,沿着大門左三十度一直往前走,走了三天三夜,才見到一個小鄉村,我去讨了點水和吃的,他們問我怎麽弄成這個樣子,是不是被人打了。

我說不是,我遇到搶劫的了。

他們一臉同情,招呼我進去坐。我在一戶養牛的人家休養了兩天,戶主問我家在哪兒,我說沒有了,又問我有熟悉的人嗎,我說也沒有了。

他們得知我念過書,問我願不願意幫他家輔導孩子,包我吃住,我說都行。

我在這裏呆了很久,節奏慢,壓力小,我學會了織毛衣和包餃子,但我仍然記不住事情,時間一久,我甚至都懷疑自己有沒有遇見過安樂這個人,不過有一點我可以确定。

我戒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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