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手術臺

手術臺

第二個星期剛開頭,邵盈就進急診了,她的右手被砍傷,看起來很嚴重,林廣合滿頭大汗地跟在後面,林此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爸,我不是故意的,我那會兒腦子很暈,我把那只手看成了蘋果。”

林廣合被醫生攔了下來,看見了我,這事兒讓他下定了決心,他到我面前,問我精神病院的號碼,正好被跑過來的林此聽見,“我不去,爸,我沒病,我很清醒。”

“你清醒還把你媽的手當蘋果砍?”

“我......”

“還好你安阿姨認識精神病院的醫生,能給你最好的治療。”

“不要!你別被她騙了,她是毒販子,沒什麽好心腸!”

人來人往,因她這句話不停地朝我們看,我說:“我給你的不是毒,是能治你的藥。”

“我說的不是這個,我說的是在安樂墓前,你告訴他的,我親耳聽見了!爸,你幫幫我,我真的不想去精神病院,我沒病!”

“好好好你沒病。”我安撫她,“你說我是毒販子我就是,別激動,先坐下。”

“別碰我!”林此又抱着林廣合的胳膊,“爸,爸你信我,我真沒病,我非常清醒,她用這種方式堵我的嘴,求你了,別讓她把我帶走!”

林廣合問我今晚能不能住進去,林此轉頭就跑,被門口的保安拉了回來,她哭得撕心裂肺:“爸!”

.

清淨了。

邵盈的縫合術是小趙做的,他現在已經穩步接替我的工作,在市一這麽多年,我逐步熬垮了那些高齡的人,也不時地擋一些年輕人的腳步,所以我的名字能挂在醫生榜首,在遇到重大手術,而小趙又沒閑工夫出來搶功的時候,自然就是我上。

來人是心髒出血,幾個實習的人吓得臉色發青,說翻看了這麽多年的病歷,沒遇見過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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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實很棘手,她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護工趕過來确認她的身份,她的東西非常齊全,全在包裏,護工翻出了身份證,給前臺打電話,讓她登記一下。

我回頭看了一眼。

“叫什麽?”

“栾奕。”

她頭發很長,傷口奇怪,胸口被挖開過又縫合,心髒還跳動,很微弱,一直在出血。

小趙獨自上任後,我還沒來得及配助理,這個助理是從隔壁拉過來的,對實戰沒什麽經驗,見我把傷口挖開,吓得手直抖。

我讓他冷靜點,他抖抖索索地端着手術盤。

監控器在記錄她的生命體征,心電圖劇烈跳了幾下後,恢複了平靜,手術盤裏刀具細碎的聲音也在此刻停。

她腿間大出血,我檢查了一下,流産。

濃烈的血腥味伴随着死亡的降臨,讓手術室的人情緒都很低落,助理直接跑到一旁幹嘔,我聞着她的血,順着她的胸腔,在裏面找到了半截煙蒂。

我很熟悉那截煙蒂的牌子,沖,耐抽,白金色的盒子,我身旁有人抽。這種親切感讓我下意識選擇隐藏,就處理了一下屍體,在大家都迫不及待地退出去時,我确認,我處理過的傷口,會讓法醫覺得她死于自殺。

半夜,有警察來,問我們死者手術時有沒有遇到可疑情況,助理先我一步回答:“有,她的胸口被人割開過。”

“不全面。”我說,“倒像是從裏面裂開的,死者近十年沒有醫療病史,檢查不出她心髒有沒有什麽毛病,但如果她處在一個壓力比較大的環境下,應該也會引起局部自爆。”

我又補充:“其實這些方面我們也不是很了解,具體等法醫結果出來,有需要我們配合的,随時歡迎。”

我看出這個助理是個大嘴巴,想趕緊結束話題,警察這時也接到了法醫的電話,跟那頭聊了幾句又跟我道謝:“謝謝配合,我們主要是想了解一下死者的最初傷情,她是被夜跑的人發現的,先打的120,後報的警,我們也是出于案件需要,才打擾你們休息的。”

“理解理解。”

警察走後,我換衣服回了家,醫生加班是常見的事,但我很久沒這麽疲憊過了,一下子應付兩件事,我身心俱疲。

我又拉開那個抽屜,看着那個耳蝸一會兒,鎖上,去洗澡。

那晚,我一夜未眠,安樂的死到現在才醞釀到高潮,我的難過過于洶湧,就回了趟縣城。

我爸媽老了很多,當年被騙了錢,一下成為親戚們的笑柄,他們也因過不了大手大腳的日子而時常崩潰。

我們的關系仍然沒有好轉,我賺錢之後給了他們很多,他們花,對我的态度只是從不聞不問到打個電話。

兩人在縣城又慢慢回到了以前那種狀态,但歲月不饒人,病過幾次,現在就在小區跟老人們下棋。

我到的時候我爸風頭正盛,吃了對家好多子兒,我媽在一旁當軍師,要求他下一步怎麽走的時候,有人跟她說你閨女回來了。

我爸媽反應不大,可下棋的勁頭也沒那麽強了。

最後,我爸被對家反超,扔了棋,讓我媽去買菜。

我媽從我身旁繞過,興許是覺得該有個孩子在我身旁,找了兩眼,沒看見,就問:“孩子喜歡吃什麽?”

我走到她面前,輕聲說:“孩子沒了。”

我爸的步子頓住,我媽兩鬓發白,風一吹,她眼眶濕潤了,“哦,我去買菜。”

我跟安和的孽緣在這裏畫下句號,安樂存在的事實在此刻有了終結。

晚上吃的是竹筍炒毛豆,我小時候的最愛,他們越老好像越活回去了,漸漸放下我們之間的仇怨,慢慢傾聽我的意見。

我請了半個月的假,家庭關系沒修複得多好,至少不再靠電話維持,他們讓我有空多回來,也讓我在城裏留間房。

我說行。

我走的那天把行李放到後備箱,帶着他們腌的魚肉,告別之後,特地繞了那條土路走。

多年沒來,這裏變化很大,土路變成了柏油路,矮樹叢變成了白楊林,旁邊還建了個公園,今天周一,公園外面放了個修剪提示,走在門口能聽見裏面鋸齒在作業,漫天的青草味與低雲層結合,逐步把天空壓得灰沉起來。

我聽見女孩兒的笑聲,側頭,一個孩子在捉花瓣上的蝴蝶,只碰到了翅膀,對着遠處喊媽媽。

一道聲音從白楊林裏傳出來:“那你真棒!”

很熟悉,勾起了我內心隐藏了多年的恐慌,我朝白楊林走,樹木密,有些嗆鼻的味道。

一批人在給樹刷白劑,他們不時地低聲交談,地上有小蟲,我踩死一只,又聽見那個女孩兒喊:“媽媽,我抓到蝴蝶啦!”

“很棒哦!”

聲音陡然拉近,我看過去,一張熟悉的臉,一張我根本沒想過卻是理所應當出現在這裏的臉。

刷白劑的人大多上了年齡,他們臉上有樸實的笑,在工作的同時,順道拉起了家常。

“秀芝,你兒子都那麽大了,還生什麽二胎啊,你看你現在身體差的,刷會兒白劑臉色都不好了。”

陳秀芝放下刷子喘了口氣,“三姨,我是給安和生的,他幹那種活容易得病,我這二胎給他留了臍帶血,不用到最好,用到了咱也能拼一拼。”

“安和娶到你真是福氣。”

“別這麽說,他對我也很好。”

對話還在繼續,吹過我臉頰的風卻變得尖銳起來,像一把鍘刀,帶着往事,還有我手上的罪孽,對準我的心口,一下一下地砍。

我第一次體會到得內傷是什麽樣的感覺。

原來他沒死,他這麽一個真誠的人,為了陳秀芝,用別人的屍體詐我。

舊仇沖過新傷把過往都勾了起來,天平開始傾斜,我開始憎恨,我毀了自己的人格給安和報仇,憑什麽他能過這種和睦的生活?

我回到公園門口,旁邊有個牌子,上面提示修剪日期,下面是工人的名字。

我朝思暮想了這麽久,他原來給別人當爹去了。

我走進去,裏面有圓形的座椅,有噴泉,有一大片空曠的草地,還有叢密的樹林。

電線從我腳底繞過,這年頭什麽都講究自動化,嗡嗡的電鋸聲從樹上傳來,一截粗狀的樹幹上長着濃密的樹葉,擋住了我與他交彙的視線。

灰塵不斷地掉落,樹葉随處飄,我被迷到了眼,低頭看見控制機器的面板,随意按了幾下,電線在這時突然上升,卡在某一個高度,再迅速繃直。

随之而來的,是電鋸失控而左右亂撞的聲音,木屑跟灰塵一起往下掉,我徹底睜不開眼睛,嗆了一聲。

“有人嗎?”安和的聲音從樹上傳來,“有人嗎?幫我關......吱吱——關下電源。”

電鋸不聽使喚,我從繃直的電線上看出,他此時的狀況很艱難,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我,從小是,長大也是,可他從沒意識到這點,在我全心全意對待他的時候,他選擇了背叛。

“下面的大哥,麻煩幫我——吱吱吱——”電鋸聲已經發晃起來,電線與樹幹發生了摩擦,他的聲音開始發抖,自動化作業讓他控制不了局面。

天色越來越陰,開始炸出了悶雷,碎片式的樹葉跟灰塵一樣多,死亡的氣息在鋸齒的轉動下,卷着安和那聲幫幫我,朝這片公園侵襲。

我關上了門,裏面傳來鋸齒碰到骨頭的,已經變了腔調的“吱——”

蝴蝶乍然飛走,孩子聽到這聲音吓得哭了起來,拉着我問:“我爸爸呢?”

“他死了。”

他早死了,這是二十四年前就确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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