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半截煙蒂
半截煙蒂
老張手裏的酒瓶“刺啦”一下掉下來,透過雨簾,我也能看見他雙眼快瞪了出來。老孟連忙往前兩步,指着報信的那人,“你胡說什麽呢,張宗剛才還在這兒的。”
老孫抹了把臉上的雨,“他媽的,死人都趕這一天了,誰去擡!老子沒力氣了!”
大兒子被這消息吸引了幾秒,随後又低頭猛哭。
老張好幾秒後才過來,也不顧紮在泥裏的腿有多疼,一步一步地往這挪。
“誰說的?誰說張宗死了?”
報信那人揮揮手,“我,老張,這地窖裏面沒牛,這老東西肯定是把牛給賣了,死了也不老實,耍我們玩兒呢。”
老張每邁一步就更加确信這不是個玩笑,他的雙眼迅速變得通紅,雙腳不停地甩着,甚至還栽在了地上。
我離他最近,把他扶起來,他死扣住我的胳膊,“不可能,張宗剛才還好好的。”
報信的說:“擋口塌了,這房子建得不牢,地窖也偷工減料,擋口塌了之後,這一片全掉下去了,我拉張宗沒拉住啊!”
老張轟然倒在地上,他與張宗只有五米的距離,但他走不過去了,他渾身發軟,酒氣與雨水攪和在一起,把這個秋季腌得腥味十足。
後來,我把他安頓好,跟老孫,還有幾個年輕人把張宗挖了出來。他剛咽氣沒多久,身體還是熱的,媒婆聞訊趕來,哭死過去好幾回。
漸漸地,雨小了,被刮倒的樹枝橫七豎八地割裂着大家的視線,村裏每家每戶都來了人,安慰好老張一家,又去安慰大兒子。
大家都很忙,所以除我之外,就沒有人看到,那些被樹枝割裂的空白處,藏着趙賢那雙如釋重負的眼。
下午的時候,村口來了幾個人,大兒子迎上去哭了一陣,引發了他們相繼的哭聲。
老張和媒婆沒哭,他們癱在泥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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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老張背回去,幾個大嬸兒架着媒婆的胳膊,她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又有人跟那幾個大嬸兒說回去給他倆弄點糖水喝喝。
張宗被人擡了回來,僅一個下午的功夫,他的嘴就開始紫了起來,身上變涼,後腦勺那致命的一擊還有血流出來。
老張說不出話。
他最能唠叨,以往說不出話的時候是徹底醉酒的時候,而現在他的神情跟醉酒之後差不多。
癱在那兒,像一坨僵硬的泥巴。
像是快要死了。
又有一群人跟過來安慰,栾奕也來了,她披着一件米色的毛衣,穿着我的雨靴,走起來不跟腳,三步晃兩步。
我過去接她,在她看見張宗屍體的前一秒,擋住她的視線。
“怎麽出來了。”
“秦媽去叫了,說村子裏死了人,讓大家都出來搭把手。”
“你不用來。”我摸了摸她的手,很涼,放在手裏搓了一下。
有些暖的時候,她說:“要來的,有很多活兒。”
她跟秦媽一起抄佛經,我到外面點了根煙,趙賢跟幾個廚子拉來了大鍋,村裏有人辦事,主家會管飯。
雨越來越細,青煙在半空中升起,老孫問我要根煙,我扔過去,他順手從鍋爐裏借了點火,然後對那幾個廚子喊:“這種天氣幹燥的柴火就是寶,現在點什麽爐子,不是浪費嗎!”
廚子頭兒老郭回:“現在快十一點了,等會兒大夥兒要飯的時候去你家吃?”
“嘿,你還跟我杠上了,你這......”
我走過去,拍拍老孫的肩膀,“別吵了,聯系一下殡儀館,老張說不出話了。”
老張有病,常年喝酒喝出來的,之前有過胃穿孔,心腦血管也不正常,曾有一段時間得過失語症,後來在媒婆的照顧下慢慢好了起來。
醫生交代過,要注意作息,別酗酒,精神上別受到劇烈的刺激,基本能保命。
他沒聽,他說戒酒就等于戒命,而活了這麽多年,也沒什麽能吓到了他的。
現在有了。
老孫說:“嗨,今天還真夠忙活的,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
說完他就走到一邊安排殡儀館的事,幾個廚子在商量菜譜,兩家喪事都得辦,錢一起出,老郭沖着裏面喊:“老張家的,大鍋飯的錢你家跟劉明喜家的一起拼,行吧?”
媒婆沒力氣回答,秦媽替她回:“哎喲喂你們就看着辦,幾個大男人做事還磨磨唧唧的,沒看這邊忙着的嗎。”
“秦媽,我們這活兒難辦,沒問清楚就燒,萬一他兩家都不認,我們哪來的錢倒貼啊。”
“行了行了,就按兩家的份兒來,喪事後面分開辦,這幾天忙活的先拼一起。”秦媽說完左右望望,“我大外孫兒呢?”
趙賢往前走了一步,“外婆,我在這兒。”
“去鎮上買些白布來,今晚我們要把孝撕出來。”
裏面有個嬸子說:“秦媽,孝要麽晚一點,鎮上的路不好走,趙賢又不會騎摩托車。”
秦媽還在考慮這事兒的可行性,趙賢看向我,“荊洲哥,要麽你跟我一起?”
我騎車載他,半路又下起了小雨,我倆這會兒離得很近,我能感受到他胸膛傳來有力的心跳聲,像在地窖裏一樣。
很穩。
......
老孫擡屍體去祠堂的時候我抽空下了趟地窖,裏面悶熱潮濕,因外人走動,而留下很多雜亂的鞋印子。
一群人左右查看,沒找到一頭牛,紛紛覺得被耍了,叫罵着出去,張宗走在最後,趙賢叫了他一聲,出口被斷裂的橫梁壓着,他們出得慢,加上人多脾氣燥,有兩個人還在出口處吵起來了。
一吵,就給後面排隊的人留下很多時間,張宗應了他一聲,他繼續說:“張宗哥在學校談女朋友了?”
“沒有的事兒。”
“我哥說你談了。”
張宗這才轉向他,頓兩秒,開口:“分了。”
“那既然談的時間這麽短,當初為什麽要搶別人女朋友呢?”
出口處的争吵聲越來越大,幾個人上前勸架,我正好站在張宗前面,沒趕着往前,就聽見他說:“你哥怎麽跟你說的?”
“你怎麽做的我哥就怎麽說的。”
前面似乎要升級到動手,後面的火.藥味兒也挺足,趙賢那咄咄逼人的态度跟他稚嫩的面孔形成了反差,我腦中突然閃過一個畫面,在劉大爺被搬上去之後,趙賢不是盯着屍體,而是盯着張宗。
張宗這會兒被挑起了幾分脾氣,語氣也不友善,“女朋友既然能被搶,說明你哥沒本事。”
其實張宗平常并不是這樣的性格,只不過地窖裏太悶,而前面的隊伍又太過緩慢。張宗跟趙賢有七歲的年齡差,此時燥熱的環境讓他忽略了趙賢從小就對他哥有濃烈的依附感,農村的孩子大多這樣,家長忙于農活,孩子的情感在某些方面就不可避免地有缺失,趙賢很粘他哥,這是整個青黎村都知道的事。
一個人,偏執又有所愛,最容易失去理智。
起初,我只是在後面靜靜地看着,前面已經打了起來,後面的人全都擁了上去,我被人推着往前栽了兩步,再回頭,已經不見張宗的身影。
地下腳步泥濘,我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前面吸走時,把那幾個掙紮的腳印撫平。
身後傳來一聲悶哼。
趙賢年紀小,可長年累月地幹活,讓他的手勁兒不輕,張宗死命蹬着地面,牛蹄印被他蹿得狹短而筆直,前面的争吵掩蓋了張宗的異常,不過趙賢并沒有把張宗捂死,他把他弄得只剩一口氣了,蹲在他面前,說:“誰都沒資格說我哥,你也......”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我把一塊磚頭狠狠砸在張宗的後腦勺,趙賢看着我,我沒回看他,我腦子裏只有一個平靜的概念,我跟老張是兄弟,但我跟他兒子不熟。
這是吸引老張的注意力,且保下他那條命的唯一方法。
......
老張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我拎了點保健品去看他,媒婆悲傷之餘還知道跟我客氣兩句,老張就只是神情呆滞,我問他,我家到底有沒有地窖,他絲毫沒有反應。
張宗死得值。
到了晚上,雨終于停了,兩家聯合辦的喪事占用了村裏絕大多數人,所以吃飯的時候要把各家孩子都捎上,可是老孫去喊了兩遍孩子都沒來,他回來氣憤地說:“個狗日的,都在那唱歌呢,連飯也不吃了。”
秦媽捧着佛經出來:“那連傅虞一起叫着呀,不就是多一雙筷子的事,老孫你到底會不會辦事?”
趙賢主動請纓:“我去叫。”
老孫準備折回去的腳又撤了回來,趙賢難得熱情。
不一會兒,叽叽喳喳的聲音傳來,孩子們蹦蹦跳跳地結伴而來,傅虞走在最後,背着吉他,穿着碎花裙,沒紮頭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趙賢距離她兩米的位置,穩穩地跟着。
開飯了,我從栾奕手裏接過佛經,帶她去洗手,給她留了一個避風的位置,老孫說:“到底是新娶的媳婦,就是寶貝,不過男人嘛,都一樣,睡一陣子那兩條腿就沒魅力了。”
男人們都哈哈大笑,秦媽狠狠罵了他一句,栾奕耳根紅,臉上也難得有愠怒,我把筷子放在她手裏,看了趙賢一眼。
人的默契一旦形成,割也割不斷。
他端着碗去盛飯,又端着碗回來的時候,老孫的孫子不見了,老孫老婆當場暈死了過去,老孫一口水卡在喉嚨裏,咳了半天,還沒恢複過來就狼狽地去找孩子。
見衆人未動,他仰着漲得通紅的臉喊:“劉家死人的時候你們殷勤得像狗,現在我孫子丢了,你們卻都坐得跟活神仙似的,怎麽着,我孫子的命還比不過那個死老頭子!”
秦媽被說得難為情,放下碗筷,“還不都是因為你那張嘴,積點德吧。”
說完站起來跟着找去了。
鍋臺前漸漸沒了人,到處都充斥着找孩子的聲音,老孫時而破口大罵,又時而怨天尤人,趙賢夾了一塊牛腱子,在空中頓了一下,想了想,還是夾到了自己碗裏,栾奕消了氣,拽了拽我的袖子,我知道她也想跟着去找。
孩子,有些時候很能激起一個女人的同情心。
傅虞吃得心無旁骛,只在放下筷子後說了一句話:“我明早八點有課。”
趙賢盯着傅虞的側臉,說:“我記着。”
那孩子在七點五十九分,出現在傅虞的課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