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半截煙蒂
半截煙蒂
這場臺風比以往持續得都久,家裏的蔬菜吃完了,就頓頓離不開魚。連着吃了一個星期,栾奕聞到魚腥都吐了。
我看着外面雨的勢頭小了一點,就說:“我去老張家看看有沒有蔬菜。”
她拉住我,“不用,天快黑了,倒下的樹枝都把路堵死了,下點面條吧。”
她的掌心壓在我胳膊上,有些涼,但細膩的觸感卻順着皮膚往骨子裏滲,“冷不冷?”
她搖頭,但緊接着就打了個噴嚏。
随着打噴嚏的這個動作,她的指尖在我胳膊上劃了一下,有點癢,我握住她的手,她條件反射地往後縮。也許想到了什麽,又把手伸了回來,我沒握,“去樓上多穿點衣服,晚飯我來做。”
外面的風還在不停地刮,樹枝倒了一根又一根,整個青黎村被風雨卷得毫無生機。
我看了眼櫥櫃,不吃魚的話,裏面的幹糧還夠支撐兩個星期。
我下了面條,溫了黃酒,栾奕從客廳走來,她加了一件暖黃色的開衫,襯得她更加白。
面條吃完,我讓她喝點黃酒,她說不喝酒,我說黃酒驅寒。她喝了一碗,我把剩下的喝光。
我從沒一口氣喝完這麽多的酒,出江最忌酒,我比老張惜命得多。洗完碗,燈光都變得晃了起來,外面的風雨飄飄搖搖地往我眼裏撞。
我仿佛看見了很多人的影子。
有的從地面冒出頭,有的從半空掉下來,有的伸着尖銳的利爪,有的吐着猩紅的長舌......
他們來向我索命。
我拿起刀,要朝他們扔的時候,我的後背爬上來一只小手,輕輕點了我兩下,我瞬間回神,把原本要扔出去的刀放在砧板上,問她要不要吃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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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還有這個?”
“在冰箱裏,被擋住了。”
我拿出兩個橙子,切好遞給她,她邊吃邊上樓。我看向窗外,剛才人影聚集的地方一片清明。
我把刀放在水龍頭下面沖洗,橙子的香甜沖向我的鼻子,把占據着我嗅覺的腥洗淨。
我洗了澡,在她身旁躺下,盤裏還剩四瓣橙子,“怎麽不吃完。”
“給你吃。”
“我不吃這個。”
“你嘗嘗,甜的。”
她側起身,拿起一塊放我嘴邊,我說到床邊吃。她胳膊往外側了一下,我手掌撐在她胳膊旁邊,我們都無意識,等我吃完,她把橙子皮扔掉,才發覺,我就壓在她上方。
這個距離,只要我低下頭,就能親到她。
她比我大八歲,按村裏人的看法,這個年紀确實尴尬,可她保養得很好,身上有種成熟的魅力,像醉日下的風,裹着人往下沉。
雨聲越來越清晰,她的呼吸卻逐漸潰散,耳尖又爬上了紅,我擡起身子,給她拿了張紙擦手,又把燈關掉,但我沒躺回去。
黑夜給了我們無聲敘述的權力,給了肌膚觸碰最原始的解釋,我捧着她的臉,感覺到我們的呼吸漸漸交織在一起。我嘗到了她喝的那碗黃酒,嘗到了她發紅的耳尖是多麽得熱,原來我那件T恤只堪堪遮住她的臀部。
我往上拉,她的腰随着我的動作往上提,很像魚。
我捉魚的時候不喜歡用網,喜歡用鈎子,放點魚餌,聞到食物的味道,魚的嘴巴會張開,但不一定一次就能鈎上來。魚嘴跟鈎子總得有些觸碰,它得聞聞這魚餌合不合口味,也得思忖思忖能不能一口吞下去。
釣魚的時候不能急,得看魚的狀态,燥了會把魚吓跑,慢了會鈎得魚發疼,最好的時機是看鈎子上有沒有魚的粘液,有的話表明它準備吃了,這時候只需要把魚餌對準它的嘴,它就會慢慢含進去。
當魚渾身都開始抖動的時候,就說明鈎住了。
栾奕抖動的幅度跟魚差不多大,在我的懷裏,從腰部開始發顫,到鋪在床單上,輕微擺動的發絲。
不知是誰的手機亮了起來,微弱的亮光把我們的身影投在牆面上,整面牆都劇烈地抖動着,伴随着她低低的哭泣,伴随着屋外強烈的風聲,牆塌了,砸在我們身上。
我伏在她頸間,又嘗到了她因高.潮時而流出來的汗。
她的眼淚還沒停止,跟我快速的起伏有關,跟她太久沒有過有關。
可此時此刻,生死無門,我把她抱起來,貼在玻璃上,涼意讓她縮得更厲害,我堵住她的嘴,把這種窒息感傳遞給她。
風雨繼續,把這個夏夜攪得泥濘潮濕,樹枝倒塌的身影不斷掠過我們,我們就在這斷壁殘垣中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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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沒機會看見她抱怨的眼神和哭腫的眼角,我給她找了身幹淨的衣服放在床頭,又給她留了一張紙條,五點鐘,我跟老張出去了。
他說最西邊那家死了人,他家屋子是前年蓋的,蓋的時候大兒子為了節省錢,偷工減料了,結果趕上今年的特大級臺風,把屋子刮倒了,人直接埋在了磚頭底下。
他家有十頭牛,不算大戶,可壓在地窖裏久了,死了也白死,他死之前留了一口氣,讓人把地窖裏的牛拉出來,先養着,等他大兒子回來再給錢。
大家都知道他大兒子不孝順,更不可能為了這些牲口拔出錢來,沒人願意當這個好人。
老張打電話給我,讓我去擡人的同時,別忘了把人家牛弄出來。
我說弄出來可以,我不養,我家沒地窖。
他說放你的屁,你家地窖口我知道在哪兒。
我問他怎麽知道,他說有一天喝醉了,跑我家砸門,門沒砸開,把地窖的開關打開了,那開關就在門邊兒,有一個棕色的小扣,乍一看像是門上的裝飾,實際上一踢,地面就有條縫兒裂開了。
我問他有沒有告訴過別人,他說沒有,他喝醉的時候看到的,不知道是不是做夢,他邊說邊回憶,然後不确定地問我:“是有個地窖吧?”
“沒有。”
“你騙人,前段時間我忙着出江,沒來得及驗證,今天我要回去好好看一眼。”說完他沖我擠了擠眼,“你小子在裏面藏什麽呢,藏女人啊?”
“沒有。”
“你少來,沒藏女人你掩得這麽實,我回頭還得跟你老婆說一聲,你這人啊,有貓膩。”
今天天氣亮開了一些,雨也不下了,只是頭頂的烏雲一直沒散開,這場雨還是會來的,它凝聚在天空,看起來氣勢洶洶,像是吊着一把索命的刀,殺人無眼。
我點了根煙,問老張要不要,他搖頭,“我不愛煙,我就愛酒,我兒子回來給我帶了一罐好酒,晚上到我那喝點兒?”
“不了。”
“來啊,叫上你老婆,我還得把地窖的事兒跟她好好唠唠呢。”
“老張,真沒地窖,你那天喝多了。”
“我是喝多了。”他五官縱向扯着,表情有些誇張,“但是後來我回想一下,感覺越來越真實,你小子別想騙我,是真是假,今晚就知道了。”
到了村西頭,很多人已經在那圍着了,搬磚的搬磚,鏟泥的鏟泥,還有幾個在堆被刮倒的樹枝,我擡頭看了一眼天,烏雲密布,一聲雷滾了下來,我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老張,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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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秋雨一場涼,氣溫明顯下降了。
雨越下越大,地面的泥全攪和得松軟,腳被泥裹着,走路不方便。老張腿腳不行,走幾步就疼得直叫。我回頭拉他,他沖我揮揮手,“你先去,我打電話叫我兒子來。”
張宗十分鐘後來到這兒,把他爸從泥裏拉出來,讓他去一旁休息,又頂着雨來到這棟被壓垮的房子裏。
房梁不結實,不知道昨晚怎麽砸下來的,竟然斷成了兩半。村裏養牛大戶老孫穿上他老婆給他遞過來的雨披,繼續在碎磚下挖人。
張宗也給了我一件雨披,我說我渾身濕透了,讓他給他爸。他搖頭,說他爸去歇着了。
他走過來幫我穿,我聞到了一股酒味兒,“你爸這輩子離不開酒了。”
“嗯,我媽成天為這件事生氣。”
老孫擡起頭,“小宗,你爸再這樣喝下去,遲早死在江面上。”
老孫心直口快,這話說完還絲毫沒覺得當着人家兒子的面有什麽影響,但張宗沒接這個話茬兒。
不一會兒,死者挖出來了,他被房梁砸中了腦袋,拖出來的時候整張臉都被雨水泡膨脹了,胳膊斷了一截,大腿的肉被碎瓦片刺中,肉往外翻。
張宗轉過臉去深吸了兩口氣,很多前來幫忙的人也都避開了眼神,只有三個人盯着看。
老孫長期殺牛,見慣了血,我殺多了魚,不怕血,至于站在張宗身後,那個十五歲的趙賢,沒人能解釋得通,他為什麽像盯着獵物一樣盯着那具屍體。
老孫跟我把屍體擡走,一批人下地窖牽受驚的牛,雨水呲呲地打在每個人的臉上,整個村子灰蒙蒙的。
老孫說:“這老頭還真可憐,子女都是吸血鬼,只有逢年過節才回來,平日裏見不着人影。這逢年過節啊,還是回來要錢的,你說生這些孩子有什麽用。诶——”
他話音一轉,“你們倆是不是該打算要孩子了,我看小栾挺不錯的,教孩子應該沒問題。”
“再說吧。”
“別再說啊,你倆也不小了,不生個一兒半女以後養老怎麽辦。”
起風了,把老孫頭上的雨披帽吹開,雨水全往他脖子裏灌,他罵罵咧咧的,“這雨再這麽下下去,地窖的擋口都要被沖斷了。你跟老張不用着急,你倆養魚的,倒是苦了我們這群養牲口的了。”
我倆的腳不斷地往泥裏栽,又不停地拽上來,旁邊有幾個膽子大的,一起過來幫忙,有人問起屍體怎麽辦,老孫說已經通知過他兒子了,現在先搬到祠堂裏。
天已經大亮,雨勢不減,水簾隔斷了那些想要看熱鬧的人。那具屍體最終沒進入祠堂,村裏有幾個冒雨去阻攔的人,說祠堂是開會用的,老孫說也是辦紅白事用的,那人又說,可以辦白事,沒說可以放死人。
老孫也不是那麽熱心腸,主要他擡人擡得累了,又怕沾上太多晦氣,就急得跟那幾人吵了起來。
争了半天,死者的大兒子終于來了,他先是跪下哭一陣子,又是說着要如何把喪事辦得體面氣勢。
老孫說:“ 別嚎了,趕緊把你爹接過去,老子鞋還陷在泥裏呢。”
大兒子把手縮在雨披裏,左接不是,右接也不是,老孫吐了口口水,“趕緊的!”
大兒子連忙彎腰去接,可因為沒力氣,自己也往下栽了個跟頭。老孫轉頭想罵人,但看見身後的搭夥兒變了,四處找我。
在雨簾下看見我之後,他朝我走來,“荊洲,你去哪兒了?”
“老孟喊我去拿點蔬菜。”
“沒見你怎麽吃蔬菜,給老婆拿的吧?”
他起哄的聲音跟大兒子哭喪的聲音一道升起,前者像往雨裏撒了筐石子兒,噼裏啪啦地砸得人不得不躲兩步。後者像往雨裏接了電,震得人頭皮一陣發麻。
于是就有人過去勸,讓他別哭了,趕緊把其他子女都叫來,看喪事哪天辦合适。又有人嚷嚷,說別忘了請午飯,大家夥兒都忙了這麽久了。
在這鬧哄哄的氣氛裏,有人突然尖叫了一聲,“老張!老張呢!”
老張正在老孟家躲雨,離得遠,聽不見,于是一人傳一人,一直穿到老孟家門口。
老張手裏拎着酒,“喊你爹魂兒呢!”
“什麽他媽的魂不魂,你兒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