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半截煙蒂
半截煙蒂
警察幾次三番登門,并沒有定我的死罪,但媒婆沖到醫院來,說:“荊洲,你為什麽要無緣無故給我那麽多錢,老張的死跟你有關系嗎?”
我說媒婆,你來。
媒婆靠近,我本想咬掉她耳尖的一塊肉,但我轉念一想,張家三口人不能全死在我手上,就說:“沒關系,他是我爹。”
媒婆将信将疑:“他最愛喝什麽牌子的酒?”
“他買不起牌子,喝雜酒。”
“幾碼的鞋?”
“撿張宗的舊鞋穿。”
“飯菜呢?”
“有口吃的就行。”
媒婆眼中的疑慮沒了,“你比張宗疼他。”
我移開了視線。
她認為我跟老張的關系毋庸置疑,那些錢就當我給的養老費。
她問我想吃點什麽,我讓她離開,我的血很髒。
她走了,我的耳邊很安靜,夜慢慢深了,我閉上了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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栾奕上我的船時,我正擦掉鞋尖的最後一滴血。
血來自十分鐘前,我扔進河裏的一個人。
他是江對岸的一家飯店老板,我出江時的飯都在他家解決,他知道我販魚,拼命想做我的生意,我說我的魚都有用處,他說還不是為了賣錢。
然後硬生生地扒上了我的船。
如果那天我知道栾奕會過來,我應該在半路就把他丢進江裏。
那天的體驗并不好,我有點緊張,栾奕也沒怎麽看我,我想讓她知道,青黎村并不是那麽死氣沉沉,便在張劉兩家的喪禮過後,帶她往西走。
那裏有一片樹林,樹上有甜果子。
我不愛吃。
我給她摘了幾顆,她說甜。
我們在那裏的山洞過了一個晚上,水很涼,我支了一個大鍋,給她燒洗澡水。她的頭發是香的,我用甜果子給她編了一個頭環,雨停了,一旁有鳥叫聲,我從未這樣安逸過。
我有病。
不知道這是我親生父母哪一方的基因,世界上的歡樂從來調不動我的情緒,我陰暗、潮濕,錢對我來說,已經不僅僅是通行貨幣,我加入組織的唯一原因,單純是因為這個人人趨之若鹜的東西,能被我輕易地碾于掌下。
我時常脫離本體去看這個社會,其實有病的并不是我。
這個機制虛僞肮髒,錢反而成了惡意推擋出來的無辜患者,真正制造麻煩與危機的是誰?
我與我的組織其實都排不上號,這是我保持悲觀的底層邏輯。
有毛毛雨,栾奕撫了下胳膊,我給她披上外套,甜果子掉了下來,順着落葉滾到了河裏,“噗通”一聲,栾奕靠在我肩頭,我感覺左肩的骨頭長了出來,悲觀的視角開始有了色彩,賺錢不再是一件麻木的事,我交給了她一張卡,她沒花過一分錢。
我就會緊張。
一個女人,跟你分得太清,你就吃不準這日子到底能不能過得下去,薛禮來的那陣子,我怕她會走,我經常盯着她的鞋出神。
一天我正坐在沙發上數櫃子裏的鞋子,她走過來握住我的手,我問她幹嘛,她說有血。
我沒讓她包紮,這是在地窖弄傷的。
我在髒事兒上跟她保持距離,她在花錢方面跟我算得太清,有時候我覺得我們不像兩口子。
這種不安全感讓我時常心慌,我并沒有把它歸結為心動過緩的軀體症狀,我把它當做.愛而不得。
我極少去關注“愛” 這個字。有的人天生就沒這根骨頭,我想通了一個問題,我給胡夢下藥的那天,心裏唯一的波動是她能不能給組織帶來一定的收益,而我跟栾奕領證的那一晚,她胳膊被叮了個包,家裏沒有舒緩的藥水,我當下有種犧牲的欲望。
我可以跟她換只胳膊,我耐咬。
但我停止了這個想法的重要原因,不是我變正常了,而是我沒她白。
愛而不得會給人極大的受虐感,而虐到一定程度就會讓人劍走偏鋒,我需要看到她,知道她屬于我,這種感覺一般會在做.愛時得到體現,她的長發纏住我的手腕,我的左肩在那一刻血肉瘋長,她摟住我脖子的時候,我願意把我身上206塊骨頭都獻給她。
她還沒說過她愛我。
黑暗中,我轉了轉自己的婚戒,忘了,應該跟栾奕把離婚證領了,這樣出了青黎村,她又有新的選擇。
睡不着,我決定出去轉轉,起身的時候終于感受到心髒疼了,那是用最尖銳的蟲子咬你心髒一口,你會在那一瞬間覺得死亡降臨,頭腦眩暈,走不了路,然而我有病的另一方面,就是特會反着來。
我下了床,走廊外有很多人,橫七豎八地躺着,護士提醒他們別擋路,但躺的人實在太多,護士也無可奈何。
病房裏,傳來此起彼伏的哀怨聲,我趴在窗口看,一個女人頭發掉光,頭皮不斷有蟲子爬出來,她拼命撓,頭皮頃刻間出了血。
另一個人脫光了上半身,藥膏貼滿了他的背,有一片沒了粘性,掉了下來,我看見藥膏下的肌膚全是膿,他一撓,膿血就順着藥膏流下來,越撓越癢,越癢越停不下來,到最後,他喪失了理智,拿刀插.進了自己的後背。
心髒疼,我每走兩步就會有這樣的感知。
捂着心髒來到第三間病房,這個女人的臉已經腐爛,她躺在病床上不哭不鬧,傷口還在惡化,不一會兒我看見一只小蟲鑽進了她的臉頰裏。
原來感染後,是這樣的死狀。
我無法接受,我準備去搞支安樂死。
正轉身的時候,腳步頓住,快走幾步,問:“你怎麽來了?”
栾奕說:“來檢查,我心髒疼。”
我後背頓時出了汗。
是我錯。
我不應該就這樣把她放回村落,我應該親自護送她出江,不,鎮上也不安全,我也許要把她送到原城去,看她在那裏買了房安了家,我還得跟她把離婚證領了,這個社會這一點對女性十分不友好。
我想拉她的手,但又縮了回來,指了指護士站,“抽血。”
心髒簡直要炸裂了。
抽完血後,栾奕來到我的病房,此時病房已經十分緊缺,我檢查自己有沒有哪個地方在流血,這已經是後半夜,栾奕看着很累,我問護士要了床新被褥,換了床單,讓她躺着。
她确實困了,躺上去的兩分鐘後才反應過來,半坐起來,“你的傷......”
“醫生讓我多走動,怕血栓。”
“真的?”
“嗯。”
她躺下之後已經有了睡音,往旁邊挪了一下,“你也休息一下吧。”
我再次檢查自己身上有沒有流血,用衣服把胸口的傷遮起來,在她身旁躺下,她很快睡着,我想到我們摘甜果子的那一晚,天邊難得有月光,我們躺在山洞口,她很難入睡,我問她是不是害怕,她說不是,手被劃傷了。
我點燈一看,帶針的樹枝給她的手指劃出幾條血痕,不深,但她怕疼,她身上有點口子就入睡困難,我得哄,我願意哄,但我怕我死了之後沒人哄。
失眠很難熬。
我以前不知道睡不着的狀态就叫失眠,我懶得研究這些名詞以及它的含義,我經常睜着眼到天亮,那會兒我腦子裏沒有任何東西,但栾奕來了之後,我睡不着的時候就會思考很多。
我會摸她的被子蓋沒蓋好,量她的體溫正不正常,會親她的額頭,聞她的手腕,我愛恨都過于偏執。
我知道我有病。
我從倉庫裏偷了一支安樂死。
我把栾奕背回家,胸口已經開始滲血,陽臺養了很多花,臺風天吹倒了一旁的樹,樹枝砸碎了一小片玻璃,花瓣掉了一地。
我拿着袋子一點一點撿起來,嘆氣,應該早點把玻璃補上的,都凋謝了。
天蒙蒙亮,我抱着花瓣往船上走,花瓣顏色很亮,我把它們一一貼在船邊,然後把栾奕背上船。
我往江中駛,偶爾有魚翻着白肚皮,臨近正午,我在船上煮了西紅柿面,給栾奕擦臉和手,喂她吃的時候,面條總是掉下來,我把面放在一邊,擦她的嘴巴,低頭親了一口,她仍然那麽香。
我的手腕開始腐爛。
我慶幸。
她沒有一絲髒污。
長篙在船頭放着,太陽落了山,天邊的晚霞是紅紫色,照得栾奕光彩動人。我拿一片花瓣貼在自己的腐肉上,去握栾奕的手,她好涼,我把她的手放在嘴邊呵氣,天邊的紫慢慢轉移到她的嘴唇上。
怎麽定義一個人真正死亡?
大腦無法思考還是心髒停止活動?
醫學上以腦死亡為死亡标準,我的臉頰貼在她的額頭上,輕輕拍撫着她,解剖大腦是不可能的,那樣太醜,她會生氣,于是我剜開了她的心髒。
病毒感染,首先是心髒疼,但處理的時候手抖,掉進去一個煙頭,我知道這個煙頭可能會成為警察抓捕我的重要證據,但我不打算拿出來,我剛把她的傷口縫合,再來一次,她會很疼。
天邊的紅又掉在了江裏,随着江水的泛動一點點往遠處飄。
我解開狗牙鏈子,拴在栾奕的腳腕上。
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