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落日街頭

落日街頭

大姐生活特別樸素,櫃子裏沒有新鞋,衣服都打了補,我好奇她那些錢都用在哪了,她沒回我,拎着鋤頭就往田裏走。

我問叔要了一個農具,也跟了過去。

我沒想到阿燕這麽勤勞,難怪她能種出秀岩村最多的糧食。

到了田裏,我學着她除草,等太陽落山的時候,我擦了擦滿頭的大汗,問:“大姐,你家裏的地很多嗎?”

“不多。”

“那你的種植技術一定很好。”

“也不好。”

我彎腰繼續幹,“那為什麽整個村裏屬你家的産量最高啊?”

她又沒回答。

我想了很多原因,有可能販糧的那個人是她朋友,有可能她買的種子本來就多産,還有一種可能,她還做別的買賣。

再次去她家吃飯時,我仔細觀察了一下她的家,裝修破舊,牆上有裂縫,有燕子窩的地方還結了蜘蛛網,沒有冰箱,廚房裏沒新鮮的菜,剩飯透露出一股馊味,她幹完活回到家,擦了擦手就吃了起來。

如此簡單的生活,除了地裏的那點收獲,她還有什麽東西可以跟別人做交易呢?

有一天她又去幹活了,我沒跟着去,跟她丈夫聊了起來。

她丈夫有點局促,總是側身對着我,他說:“種糧食,農民都種糧食,收割過後曬個幾個日頭就可以拿去賣了。”

我問:“一年種哪些?”

Advertisement

“種好多,玉米,菜籽,花生,還有稻子小麥。”這件事他比較擅長,話就多了起來,他繼續說,“玉米一般跟村裏的集中戶一起賣,因為這裏比較遠,很多販糧的人不願意單獨跑一趟。菜籽和花生可以炸成油,可香了。稻子産量不好,後來家裏就不種了,專種小麥。”

“小麥比稻子更容易出産嗎?”

他想了想,說:“也不是,小麥,虞闊媽喜歡種。”

“村長說你家的産量最高,因為販糧的人只願意來你家收,村裏剩餘的糧食連捎帶一下都不行。”

他低着頭,從口袋裏掏出一支煙,煙身已經癟了,他揪了揪,點起了火,“這些都是虞闊媽操心的。”

我看出這個家真正做主的人是誰,我不再跟他交談,四處轉悠了起來。

秀岩村分三個區域,前村和中間的村落中間隔了一條馬路,中間村落跟後村隔了一大片田,阿燕家住在中間,我正要拎着鋤頭往田裏走,她丈夫站了起來,指着前村說:“那裏也有一塊我家的地。”

我問:“哪一間?”

他搖頭,抽了口煙說:“那個溝。”

馬路旁邊有一個水溝,他說:“以前養了兩條牛在裏面,虞闊媽來了之後,牛就賣掉了。”

阿燕幹完那一票後,這輩子都不可能再養牛了。

我跟他走到那個溝旁邊,他指着東北角說:“以前有棵樹,用來栓牛的,牛賣了之後,樹也賣了。”

他說話的時候總有種淡淡的無力,煙已經抽完了,他還是狠狠地吸了一口,戀戀不舍地把煙丢了。

我從口袋裏掏出煙盒,遞給他一根,說:“叔,來。”

他受寵若驚,思考了幾秒,接了過去,“我家沒錢,多年來攢的錢用來供兒子念書了,你也是大學生吧?”

“嗯,前不久剛畢業。”

“念大學好啊,畢業之後在城裏找份工作,一個月比我們一年賺得都多,我們家窮。”

他揉了揉那根煙,放在鼻尖聞了聞,又小心翼翼地塞回口袋裏。

我把一包都遞給他,他連忙擺手,“不行,不行,你的煙也是錢買的,我不能要。”

我怎麽塞他都不要,最後我放棄,把煙放回口袋裏,踩了一腳原先種樹的地方,“什麽樹?”

他剛想回答,一把鋤頭就劈在了我們中間,我吓了一跳,差點掉進河裏,大叔倒沒什麽太大的反應,只是麻木地摸了摸口袋裏的煙,在阿燕轉身回去的時候,他把煙捋直,又還給了我。

那天,阿燕沒有留我吃飯,我叫她大姐她也沒給我好臉色,約定離開的日子就在眼前,我翻來覆去地睡不着,李春吆喝人打牌,三三兩兩組成了一桌,最後一桌還差一個人,李春把我從床上拉了起來,我剛玩兩把,外面就下雨了。

我推脫說頭痛,不打了,這一桌的表情都不怎麽好,說我是不是贏錢耍賴,我把贏的錢都還了回去,說我真的頭痛,他們才作罷。

我冒雨跑去找阿燕,我知道她不在家,我在溝邊的那棵樹坑旁找到了她,那時她正從洞口往外看,我看見了她的眼睛,沒有第一次對視時的兇狠,這次,她多了些無奈。

我沿着那個樹坑下去,底下很大,埋了很多袋子,一開始我以為這些袋子裏裝着的全是糧食,等我搬着石頭把洞口堵住時,底下亮起了燈,阿燕坐在一條凳子上,我坐在地下,我倆渾身都濕透,我說洞口堵了,雨水進不來,但是咱倆怎麽出去?

她仔細觀察了我一會兒,她的眼神足夠警惕,那是挑選隊友的打量,她沒問我家裏的具體地址,對我爸媽是誰也不感興趣,她只是觀察我是否強壯,頭腦是否靈活,以及她扔過來一條小狗的時候,我是會吓一跳,還是說:

“出不去怎麽辦?”

她回,等死。

确實出不去,洞口一打開雨水就流下來,這種陡峭度沾了水,我爬不上去,但我是不會等死的,燈光滅了的時候,我摸了摸那條小狗的頭。

在底下,我分不清白天還是晚上,但我能感受到天晴了,陽光把石頭的縫隙曬幹,我伸手摸了摸,跟阿燕說:“大姐,上去吧。”

她沒應,而是打開了一個袋子,裏面是面粉,我說:“面粉放在這兒不會發黴嗎?”

她說:“你嘗嘗。”

我走過去,剛抓起一把,就感覺不對勁起來,我不敢嘗,阿燕一直盯着我,她身後有一把鐵鍬,我又不敢不嘗。

當我真的低下頭,準備嘗試的時候,她拽住我的領子,把口袋系起來,讓我把石頭搬開,我倆爬了上去。

李春他們已經走了,村長找到我的時候說:“他們打了你好幾通電話,沒人接,又想着你可能肚子疼,先去醫院了,他們還有工作在身,就不等你了,讓你有空聯系他們。”

我說抱歉,我手機進水了,後來又給李春回了電話,然後就在阿燕家住下了。

販糧的人又來了,車子很大,停不進來,只能靠在馬路邊,這時大叔就會前後張望,見到有車子過來,就給人家抱拳道歉,讓人繞前面的路走。

大家應該都已經司空見慣了,可平白繞路不爽,販糧的只收阿燕家的糧食也不爽,就有人說:“老虞,晚上睡覺的時候當心,別被人戴綠帽子了。”

前後幾人開着玩笑離開了,老虞沒吱聲,伸手抹了把後頸的汗,販糧的師傅把小麥搬上車,車子正好壓在樹坑的位置,車底是通的。

糧食運完了,樹坑的位置又被石頭填起來,車子開走,阿燕拍了拍手上的灰,我跟着她回家,走到一半回頭看了一眼:“叔,回家了。”

老虞目光怔怔,好久才收回來,回了我一句“哎”。

.

“你買過保險嗎?”

睡前,我腦海裏一直浮現的是老虞的這句話。

睡不安穩,去院子裏坐着,不一會兒老虞走了過來,給我點了盤蚊香,我給他遞煙,他擺了擺手,我說:“保險?沒了解過。”

“我也沒了解過。”

“那您怎麽突然對這個感興趣?”

“不是我感興趣。”他的眼神中有着無盡的悲傷,擡起眼眸的時候,眼球有些渾濁,他擦了擦眼 ,看向遠處,重複着,“不是我感興趣。”

我順着他的眼神望去,屋內的一盞小黃燈突然熄滅,裏面傳來“蹭蹭”翻被子的聲音。

老虞低下頭。

我沒買過保險,我懷疑我小姨買過。

天亮時,我去幫阿燕燒鍋,她往鍋裏加水,我問:“保險是不是能賺錢?”

她手頓了一下,接着手腕一抖,水嘩啦一下落了下來,濺出了鍋外,濺到了我的臉上。

我繼續問:“那怎麽才能查到我的保單信息?”

她啪啪地把饅頭撿上鍋,我以為她要無視我這個話題的時候,她扔過來一串號碼。

我立即打過去。

我的保費需要我扳起手指才能确認是幾位數,受益人,我小姨。

我向阿燕支了一筆錢,去醫院做了全身檢查,沒有問題,可一旦心生懷疑,就覺得哪哪都不對勁。

我覺得我的心壞了。

我時常被那串數字驚醒,我回想着我在小姨家吃過的所有東西,我覺得裏面有毒,我不敢回去,我生怕哪天“不小心”墜樓身亡。

我在秀岩村待了好一陣子,人在受到精神刺激的時候,是提不起任何幹勁兒的,我辭了家教的工作,準備安心給阿燕種地。

阿燕讓我回去。

我搖頭,說我不敢。

阿燕立着鋤頭站在我面前,夕陽從她身後打過來,照得她像一面金尊佛,我下意識想聽從她的安排。

她說,回去,保險能賺錢,你知道的。

當我意識到我想做什麽的時候,我的掌心出了汗,可她身上的佛性那麽強烈,普度着我,我覺得我沒犯錯,我只不過是想争取活下去的權利而已,而這一舉動,叫做先發制人。

我心裏的罪孽感巧妙地消失。

我離開秀岩村的那天,日光強烈,阿燕給我的建議我銘記心底。

別當無頭草。

去結個婚。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