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落日街頭
落日街頭
我的妻子叫盛芳,她嫁給我的時候正被下放到縣城的一所高中當班主任,離開前那一晚,她躺在我的懷裏,說宣仲,我兩個星期回來一次,你也可以來找我,如果懷孕了的話,我興許能申請重新調回來。
我說行。
在她離開的第二天,我去找了龍加。
他搬家了,從別墅搬到了公寓,我那時已經靠着小姨拿到了一大筆錢,錢很重要。
一個過慣了落魄日子的人,突然富有,總免不了人性的俗套,我揣着很厚的一疊錢請他去喝咖啡。
他拒絕了。
我站在他家門口沒走,他媽回來看見我,怔了一下,我問了好,又說正好看見了他,順便來打個招呼。
他媽熱情地招呼我進門,問我喝什麽,咖啡還是茶。
我握着手裏厚厚的一疊錢,臉開始漲紅,等身上的燥熱終于消退了,我說:“茶。”
以前在別墅裏,由于視角太廣,我根本捕捉不到咖啡機的存在,又或者某一天我捕捉到了,可是我又不清楚它究竟起什麽作用,我再一次感受到我跟龍加之間的差距,只不過相比于之前,先發制人這個觀念,讓我變得主動起來。
我想讓不可得,屬于我。
哪怕就一次。
他媽留我在那吃晚飯,我坐下的時候龍加剛好從房間出來,看他那樣子應該是剛睡醒,他以前從來不會這樣。
我覺得,他家出問題了。
餐桌是圓形的,跟他家以前那張可以容納三十六人吃飯的地方完全不能比,我都莫名地感到失落,他堕落了也正常。
Advertisement
他媽吃完後離開了家,我坐在他對面,我說龍加,你遇到事兒了嗎?
他說沒。
我給他夾了菜,他沒吃,把白米飯扒拉完,就去廚房洗碗。他看起來很疲憊,但走向房間時還是回頭說了一句:“老師,我睡會兒,你走了關門。”
我說好。
等他進房五分鐘,我開了他的門,他躺在床上,穿着居家睡衣,以他的性格,見我走近,應該警惕地把被子搭在胸口,可是他沒有,他下了床,我走到他面前時,相似的身高讓我能清楚地看見他的眼睛。
瞳孔很深,睫毛長,頭發因起得晚而打起一個卷兒。他比我高一點,看我的時候眼神會向下睨,我微微踮起腳,去吻他。
去解他胸前的扣子,他因我動作幅度大而跌在了床上,我正要壓下去,門突然被打開,祁知尖叫,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們,然後拿凳子朝我砸。
我胳膊受傷,龍加沒有陪我去醫院。
他獨自一人坐在公交車站,有趟車轉往鄉下,他踏了上去。
我驅車前往。
目的地很明确,我把車子停在路邊,走向了一家菜園地,龍加坐在菜園裏,抽煙。
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染上了煙瘾,但他的狀态确實變了,看着混亂,不過這種混亂并不是因為家道中落引起的,這件事我在兩個星期後才明白。
祁知闖進門的那天,很生氣,放棄了用婚姻扶持龍家的想法,龍家人知道後沒說什麽,他們看着不像是為了錢把兒子賣出去的人。
龍加并沒有因此跟我親近,他反而去鄉下的次數越來越多。
夏天炎熱,他會拎着一瓶水轉車過去,在那家園地一呆就是一天,有時候會錯過末班車,他就會徒步走到縣城,找個地方歇歇腳,再繼續往家走。
那段日子他爸媽沒幹涉他,主要原因是聽到了外面的傳言。
祁知确實氣到了,她說龍加談了個男朋友,這事兒引起轟動的時候,祁知後悔了,她現在不僅要面臨異性的競争。
龍加有這樣的本事。
那段日子大家都很迷茫 ,我的生活也一團糟,祁知傳播龍加的時候,沒把我給忘掉,盛芳吵着要跟我離婚,我其實很清楚婚姻和孩子在我們這行起到的作用,家庭總能讓我們看起來像個正常人。
龍加上高一的時候,我失業了,沒學校願意雇用我,家長也紛紛把我拉黑,我正愁拿什麽職業來掩蓋時,接到了一個人的電話。
龍嘉吉的聲音很好聽,但他的要求很怪,上課時不像我在教他東西,倒像他在擺弄我。
他有個雙胞胎弟弟,一個人五百塊錢,兩個人就是一千,在那個年代沒幾個人出得起,他們給錢的時候眼睛都不眨,然而一節課,我連口都不用開。
他們讓我坐在窗口,就這麽靜靜地坐,不能說話,不能笑,我一度覺得他倆比我還要變态。
不過讓我決定死纏爛打留下來的是,一張合照,照片裏,龍嘉吉和他弟弟站在兩邊,中間有個男孩,那男孩笑得燦爛,瞳孔深,睫毛長,我一下就回到了親他的那天。
我看向龍嘉吉和龍嘉深,這兩個眉眼跟龍加極度相似的人,但他倆比龍加壞,通常都是龍嘉吉坐着,龍嘉深站着,他靠在書桌旁,說老師,你這麽看着我做什麽,你想親我嗎。
聽他這麽說,龍嘉吉就會笑,這笑聲會給龍嘉深鼓勵,他會往前走,作勢真的要來親我,我會往後挪,後背都貼在牆上,退無可退,而龍嘉深也把我捉弄得差不多時,龍嘉吉才拿出一副正派模樣,叫了句“嘉深”。
他倆跟龍加的不同,龍加仗義、善良,是個純種好人。
他倆會使壞,特會使壞。
不過從那天起,他倆就讓我講題了,不是他們這個年紀該學的知識點,而是幼兒園早教歌,龍嘉深特別享受我扭捏的樣,龍嘉吉一般情況下會做個旁觀者,但他眼中的觀賞,比龍嘉深還要讓我難堪。
沒錢的時候我會坦蕩地這樣做,可是現在我有錢,錢是個好東西,他能壯我的膽子,讓我對出賣自尊的事情不屑一顧。
可是他們看出我需要這份工作,組織裏的每個人,都需要在社會上走動,社會會給予我們特定的生存環境,我們在此空間如何發揮,那是另一種操作系統該管的事。
我不能失業。
我給他們唱了三天的兒歌,龍嘉深又問我一加一等于幾,我認真回答,他的手已經爬上了我的胳膊,說老師,怎麽寫呢,這樣嗎,還是這樣。
他的手指修長,在我胳膊上劃的時候是一種別樣的誘惑,我們頭頂,就是一個監控,一旦我對他動手,我的人生将就此中斷。
難熬。
我親龍加的那一下,被他倆變本加厲地報複了回來。
最刺眼的,龍嘉吉看見我因龍嘉深輕佻的動作而紅了耳根時,輕蔑地搖頭。
表示沒意思。
我被他倆當狗似的玩了半個多月,他們終于膩了,認真聽我講了幾節課,窗外有鴿子飛來,我那會兒并不清楚,鴿子攜帶的病毒每年都會随機掉落。
我被隔離了。
隔離點在城西一座廢舊醫院,每人一間病房,病房已經廢棄多年,此次被征用,也僅僅只是将蜘蛛網打掃幹淨而已。
我躺在木板上,戴着口罩,窗戶已經被鐵網包住,沒有鳥跡,天空霧蒙蒙的,整個城市被病毒籠罩,有人敲門,我開了一扇小鐵窗,他拿出針管抽我的血,鐵窗“嘎吱”回落,另一扇鐵窗又響了起來。
這種機械化的操作一天要進行三次。
病毒還未命名,我們并不清楚會不會因此喪命,高燒不退的時候,對食物就極其挑剔,但送進來的飯菜是馊的。
我從鐵網一點點扔出去。
有鳥飛過來了。
大家開始抗議,外面有人攻擊我們的門,“嘭”地一聲,我們會耳鳴片刻,如果還有人不服,“嘭”的聲音就會持續。門的顫動會持久,我們捂着耳朵的同時,會擔心有沒有人闖進來就此揍我們一頓。
多重危機。
我們的神經漸漸衰弱,大家不再喊了。
我躺在地上的時候,突然想到了阿燕,外界怎麽評價她,蓮花村的人其實并不在乎,只有我們自己知道,她深切地給我們帶來了哪些利益。
社會階層,自上而下,村裏的人沒有未來,我們甚至沒有退路。
一個最底層的人,如何掙脫束縛,邁過重重枷鎖,往上游?其實通過考試走出村,只不過是個開始,我和小姨的距離,我和龍加的差異,我買不起的那件舞會禮服,無一不在表明,這個社會有壁壘。
壁壘堅固強硬,不允許你喊叫,他們有的是手段鎮壓你,外面零星的抗議也淹沒在強刑中,我們的聲音傳不出去,我們只能在此等死。
而古往今來,因此而死的有多少人?
我看向窗外,又由此往上,鐵網割斷了我的視線,但我清楚,不能開口的事情太多了,阿燕是正确的。
人不能在同一階級被固定死,底層的生活太苦了,我已經忍受很多年,我要往上走,我要話語權,如果我的聲音不能維護我的利益,黑暗将會與我永在。
沒飯了。
這是對我們抗議的教訓,人餓一頓不會神智失常,但餓三天就可以去當狗,那些跪在地上的人配做我的同胞嗎
适合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只有少數人,大部分人只是行屍走肉的工具,他們沒有道德底線,他們思想無比髒污,他們對世界的建設起不到任何作用。
他們是阿燕的忠實擁護者。
他們在毒瘾發作的時候,就完全喪失了做人的資格,他們涕泗滂沱,只為了滿足當下那一點欲望。
這裏面,不乏權貴。
我才懂,社會游戲還有這樣一個不可說的邏輯,在對外系統下,他光鮮亮麗,可以冷眼睥睨所有祈求他的人,然而在轉身後的另一面,他流着淚,雙手合十,緩慢下跪,為了獲得那一點,他抛棄自尊,頭破血流。
這個社會需要有這樣的視角去凝視他,阿燕難道是壞人嗎?
她只是替我們行道的開路人。
剛才鎮壓我們的人,貪污我們飯菜工程的人,任由病毒肆虐而不管不顧的人,說不定此刻,正跪在阿燕面前,祈求她恩賜一點。
我站了起來,看向窗外。
阿燕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