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慎始固之

慎始固之

木塔頂部過高,且小燈籠的燈珠已經被樓棠月掏了一半,燈塔頂部在濃稠夜色中昏暗無比,人的動作讓下面的人看不真切。

他們只能聽見上面隐隐傳來的“梆”“梆”的聲音,随即木屑和灰塵接連從上面飄下,迷了擡眼窺塔上情況的人的雙眼。

壯漢一直沒離開,他始終昂着頭興趣盎然地打量着兩位姑娘的争鬥,沒想到這動作讓他吃了滿嘴灰。

他退後一步,臉色不好地“呸呸”兩聲,質問白面青年:“你們這木塔怎麽回事!讓老子平白無故吃了一嘴灰!”

白面青年讪讪一笑:“到了塔頂,鬥争自然激烈,掉下木屑很正常!”

“胡說!老子每月都來看這奪燈會,就今日吃了滿嘴灰!”壯漢神色不善,“光想着掙銀子,也不知道修理修理這木塔,哪日塌了都不知道!”

語畢,他周圍受害的人也三言兩語摻和進來。

一時間,此地又熱鬧非凡起來。

高玉公主看着夜色下塔上模糊的兩抹身影,微微蹙眉。

她也不知塔上人到底在幹什麽,但她能感受到現下情況絕對不一般。

她看向一旁裴聞雪,卻見他已經轉過身,毫不猶豫地離開了。

高玉公主想追上去,卻被寧霄漢攔住,他硬着個臉:“公主,殿下讓我保護你。”

“讓開。”

高玉公主罕見的冷了聲調。

“公主是想留在這裏還是離開。”寧霄漢卻不退讓,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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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統領是一步也不讓嗎?”

寧霄漢身形高大,雙腿猶如釘在地上般,一動也不動。

高玉退後一步,笑了笑,面容柔美眉眼卻冰冷:“好!既然阿雪如此防着我,我便如他所願。”

寧霄漢見她誤會裴聞雪意思,忙開口解釋:“殿下他是想保護公主。”

高玉卻沒被此話打動半分,她掀開眸子,半晌,才道:“可惜有時,自以為地替他人做決定,想憑一己之力護着他人,這般缺少信任,又何嘗不是防備的表現!”

寧霄漢聽後神色怔住,呆呆看着她。

“皇姐這般擔心樓棠月嗎?”裴昭不知何時走了過來,他揚起眉眼,神色間皆是自得,虛情假意問道。

寧霄漢見此忙擋在高玉公主面前。

而裴昭不等她回應,又自我肯定地點點頭:“質水是很厲害,皇姐千萬記得,擔心歸擔心,一會可別氣壞身體!”

高玉公主見他這般樣子,柔和面容冷了下來:“阿月是本宮好友,本宮自是比不得四弟這般冷血。”

裴昭嗤笑一聲:“不過一奴才而已,能為我的賭約盡一份力是她的榮幸!”

“四弟一天這般張揚,也不怕父皇怪罪!”高玉公主見他這幅樣子,故意道,“還是低調些好,莫要像上次剿匪那般作态,最後因本末倒置被父皇懲處!”

裴昭臉色驟然難看起來,他那日因剿匪之事受父皇責難時高玉公主就在現場。

她這時舊事重提,是故意下他面子。

他神色頓時陰狠起來,對上寧霄漢冷硬的神色,他才斂了臉色。

皇後再不受寵,她依舊是皇後,中宮之主,自己母妃永遠屈居于下!

同理下,他能挑釁早離皇宮,于諸人皆有疏遠的裴聞雪,卻不敢惹這個從小便在父皇眼皮下長大的最疼愛的女兒。

再三壓下心中怒火,他意味不明地笑了聲:“臣弟只是來善意提醒,待過一會,看到結果,皇姐千萬不要氣壞身子!”

高玉公主敏銳感覺到他話中的惡意,剛想質問,卻被一聲喧鬧吸引了注意。

原來白面青年聽見一旁人說木塔寨年久失修後發了怒,他出言相争:“這條街上哪個不知我鋪為每月舉辦的奪燈節付出了多少心血,怎麽會弄個易碎品出來!諸位莫要羞辱我們!”

只是,他話出口的下一瞬,一個木塊擦過他耳畔,轟然砸至地上。

他臉色頓時僵住,緩慢擡眸,看向木塔,衆人與他一樣,只是這一看,皆啞然。

木塔的搖搖欲墜在黑夜中都極為明顯,數不清的木塊砸地,灰塵驟起,噼裏啪啦聲音響起的同時,敲鑼聲停住,圍在木塔旁的人都抛下手中東西,撒開腿打算避開此地。

“快跑,木塔要塌了!”

有人在慌亂中喊出聲!

高玉公主大聲道:“阿月!”

“公主,得罪了!”

下一瞬,她便被寧霄漢攔腰抱着,他們離燈塔很近,不可避免受到嚴重波及,只是寧霄漢邊跑邊用身軀擋着掉下來的木頭,沒讓其傷害到高玉一絲一毫。

塔上的樓棠月能隐隐聽見腳下的喧鬧聲,她看着動作不停,不斷劈開木塔關節的質水,忙轉身一躍,跳進新的堅固支架中。

“質水姑娘這是想與我同歸于盡?”樓棠月問道。

質水停了動作,看着她翩然一笑:“倘若姑娘将腰間的燈珠袋子給我,我就不拆塔了。”

樓棠月捂住腰間布袋,沒曾想腳下木架逐漸松垮,搖搖欲墜。

她踏過已經不穩的橫亘木架,直接淩空跳至木塔頂部。

狹小的尖銳頂部只夠她抱緊抓着,她垂眸,看見了在坍塌木架中移動得費力的質水。

塔下燈火通明,卻籠罩在一片灰塵和木屑之中。

不用多想,也知道塔下現在定是一片混亂!

樓棠月嘆了口氣,目光在移到某處後驟然頓住。

木塔一旁緊貼着朱紅色的石牆,平時嚴絲合縫,窺不見一點異常。

此時木塔失了控制關節,搖搖欲墜,早就脫離了石壁,也讓她看見了石牆上陡然出現的方形小洞。

她眨了眨眼,下一瞬,方形小洞又出現在離她更近的牆上。

樓棠月瞪大了雙眸,然後看清了黑暗中随風而動的雪袍衣擺。

裴聞雪站在那洞裏,雪裳玉容,他眼眸準确無誤地捕捉到她,然後彎了彎。

他啓唇,無聲道:“過來。”

難怪她攀木塔之前這人那般自信她會贏,本以為他派人暗中助她,卻沒曾想,他直接将此地摸透了。

樓棠月神色如常移回眸子,看着逐漸迫近的質水,她直接向着她的方向移動,像是想一口氣奪回燈珠。

樓棠月嘆了口氣,狀似認輸道:“罷了罷了,質水姑娘願停手,我就将燈珠給你。”

質水停下步子,面上卻莫名笑了一聲:“姑娘的話,奴是一句都不敢相信。”

樓棠月無言,腳下踏着的木架又晃了晃,似在催促她快下決定,她不禁抱緊了塔尖。

“質水姑娘要如何才會相信我。”樓棠月望着她,“其實你也瞧見了,我不會武功,如今挂在這裏不上不下,我只期望将燈珠給質水姑娘後,你能帶我一起下去。”

質水搖了搖頭:“依樓姑娘性子,是絕對不會向主子認輸的。”

言下之意,她是不可能放棄贏的機會的。

樓棠月聞之挑眉,神色意味深長:“質水姑娘莫是忘記了我與誰關系好。”

她只差告訴質水,我背後有公主,有三皇子,我到時耍個賴又如何!

質水明白她的意思,猶豫的神色消散些許,她移動步子,向她靠近了幾步,站立在一凸出的木條上。

她伸出手中握着的已經殘破不堪,露出崎岖且帶有粗細尖刺的木棍,示意:“姑娘将布袋挂在這個木棍上吧。”

樓棠月笑了笑,雙眸穩住身子,将手伸向腰間,碰到布袋,取下,然後将手中纏着的紅線圈悄悄褪下,綁在布袋上。

她将布袋慢慢遞了出去,剛将布袋挂在木棍上,變故陡生。

只聽“咔嚓”一聲,質水腳下所立木塊直接破碎,而目光在樓棠月身上的她竟是沒有感覺到腳下殘缺的木板的問題。

現下木塔被她毀得只餘骨架尚且算得上堅固,此時掉下去幾乎沒有木架讓她攀住求生。

也算自作自受。

質水苦笑一聲,剛想垂下手,松開木棍,下一瞬,木棍卻被猛地一拽:“質水姑娘,你可抓住了!”

質水驚愕擡眸,神情幾分迷茫。

她看見了樓棠月伸出雙手拉住了她伸出的木棍,她白皙的雙手用力到繃出青筋,白淨額角上染上幾分灰塵,混合着汗水,已經有着幾分髒污,但那雙明亮的雙眸卻緊緊盯着她。

她皺眉,想要用勁将她拉上來。

質水依舊怔然不解:“為什麽要救我?”

明明最親的人将她賣銀子,侍奉多年的主人将她當做揉圓搓扁的玩意,這個上一刻與她尚在争鋒相對的人為什麽會救她?

樓棠月滿眼金星,這時候怎麽還能問這個?往日的聰慧勁呢?

她雙手緊緊握着木棍,上面的小刺深深刺進她的手裏,讓她一時疼痛難耐。

轟隆倒塌聲在她耳畔響起,她大聲道:“你能上得來嗎?”

質水這時才猛地回神,她擡眸,一字一句道:“姑娘抓緊,我需要借力。”

說完,見樓棠月點頭,幾乎是毫不猶豫,她蕩了蕩,觸到只餘半塊的木架,攀了上去。

她剛剛墜落的地方,零散木頭和灰塵一起掉下,剛剛如果遲疑一秒,她還是會被這些東西砸下去。

她擡眼,看向不遠處的樓棠月:“你為什麽要救我?”

樓棠月扔掉手中木棍,正心疼看着自己滲血的手,聞言,看她:“我一開始掉下去,你不也想拉我嗎?”

她話沒說錯,她一開始設計讓質水掉下去,好為自己攀到木塔頂部創造機會的時候,看到她掉下去,質水下意識伸出手想拉她。

那時她就意識到,這姑娘心底似乎不壞。

“有來有往而已。”樓棠月垂眸,輕輕将紅繩綁着的布袋重新系回腰間。

質水怔住,神色恍惚。

她那時的伸手有許多緣由,可能因為她看她眼神的溫和,她對她的關心,盡管別有目的,但是樓棠月确實讓她感受到自己被重視。

于是,看她墜落,忍不住伸出了手。

所以,是她的稀薄善意救了自己。

質水想笑,卻發現往日練得爐火純青的笑容已經彎不出來,她眨着略有澀意的眼睛:“謝謝。”

樓棠月擡眼,松開塔尖,慢悠悠移至她身側:“質水姑娘的武功那般厲害,下去應當不成問題。”

質水打量片刻木塔狀況,輕輕點頭,剛想說可以帶她一起下去,就見面前少女一笑,貼近她,如鵝黃色蝴蝶一樣翩跹,躍至塔下。

她瞪眸,望過去,卻發現朱紅牆面不知何時有個小洞,而樓棠月正是往小洞的方向跳。

只見樓棠月剛觸到牆面,便伸出一只手,将她拉了進去,牆面立即恢複原樣。

裴聞雪的力氣不小,緊緊握住她的手,将她往裏一帶,只聽他悶哼一聲,她毫不客氣地撞入了他的懷抱。

淡淡檀香中氤氲細微茉莉清香,慢慢撫平了她自攀燈塔時便繃緊的神經。

她喘氣休息,他竟就這個姿勢,身子不動。

昏暗密道中,樓棠月擡手,撐住他胸膛,想推開他,剛使勁,手心傳來的刺痛感讓她“嘶”了一聲。

裴聞雪随即退後一步,握着她手的手立即松開,換成揪住她的袖口,拉着她出密道。

出了密道,她才發現這是客棧客房。

裴聞雪上手扭了青瓷瓶,身後機關即刻關閉,只餘一副山水畫挂在牆上,一旁青爐裏還飄出袅袅煙霧,燃着熏香。

四臺燭燈亮着,她被裴聞雪拉到桌案處坐下。

隐隐燭光下,樓棠月坐穩,擡眸,對面人眸色清淡,映着燭光,竟有了幾分無奈的意味。

樓棠月收回手,這才看見自己雙手上有不少木刺和傷口。

“難怪有點疼。”樓棠月恍然大悟後笑了笑,伸出了右手手腕,上面俨然吊着一個小布袋,“我剛剛跳進來的時候趁機從質水腰間拿的。”

說着,她用手解下腰間小布袋,将其放在木案上,看着上面兩個一樣的小布袋,道:“殿下,咱們贏了。”

裴聞雪眉眼卻不見笑意,他起身,從一旁小匣子中拿出藥膏,然後坐在她身邊。

他将手伸出來,道:“我幫你抹藥。”

樓棠月眨了眨眼,就要拿過他手中的藥膏:“我自己可以。”

裴聞雪卻突然笑了,他握住她企圖奪藥膏的手腕,拉了過來,樓棠月被帶得向前一撲,對上他微冷的雙眸,他盯着她,一字一句道:“阿月總是如此,讓我以為我是什麽洪水猛獸,使你這般避之不及。”

兩人距離過近,近到樓棠月能感受到他溫熱的呼吸。

樓棠月心中凝固,暗呼不好,面上卻如常。

其實,對于這種事,避不開最好的就是裝傻!

于是,樓棠月沒有移開目光,而是打量着他微冷的臉色,半晌,才道:“殿下為何生氣?”

裴聞雪聽後神色未變,只是依舊靜靜看着她,目光幽深,裏面翻湧着莫名的情緒。

就在樓棠月以為兩人要僵持下去時,他将她手翻了過來,垂眸開始拔她手心的木刺。

樓棠月入眼便是他微顫的眼睫,如鴉羽般映在他眼睑,遮住了他的情緒。

他動作利落地将她手心木刺拔掉,然後輕敲銅盒,用手指暈上藥膏,塗在她手心。

他動作輕柔,讓樓棠月險些阖了雙眼。

“阿月為何要救質水?”裴聞雪的聲音突然讓樓棠月精神清明起來,她以為他不會再說話了呢!

“因為在我一開始設計故意墜落的時候,她也想着救我了啊!”樓棠月回答道。

裴聞雪将她雙手手心都塗了藥後,才緩緩掀開眼眸,看着她,嘆了口氣:“阿月不擔心自己也會掉下去嗎?”

樓棠月其實想過這個可能,只是那刻手已經伸出去了,讓她放開她也做不到。

“不會掉下去的。”樓棠月笑了笑,糊弄道。

她清亮的眸子盛着笑,目光坦然,沾有灰塵的臉上有着污跡,卻依舊隐藏不了她略微心虛,一看便打着糊弄主意的神色。

像小時養的貍貓一樣,仗着他的喜愛,需要他時假意蹭蹭他,在他需要她時卻慣會裝傻。

裴聞雪勾起嘴角:“阿月可還記得在游船上提到的山野精怪和游魂的故事?”

樓棠月眉心一跳,擡眼:“好像記不太清了,殿下提起此事是為何?”

裴聞雪笑了:“只是忽地又對奇異之事感了興趣。”

樓棠月幹笑兩聲!

什麽對奇異之事感興趣!明明是在故意報複她剛剛糊弄他吧!

她心中腹诽,卻見他又靠近些許,伸出手,她這才看清他手上不知何時拿了手帕,而他摸上她的臉,用手帕細細擦拭她額角的汗。

樓棠月不自覺屏住的呼吸滞了滞,看着她漂亮的眉眼,低聲道:“殿下。”

見将她臉上髒污之處擦得幹淨後,裴聞雪收回手,起身,将藥膏放回匣子裏,回眸,問道:“想必外面也收拾差不多了,阿月既贏了,要出去完成賭約嗎?”

樓棠月別扭地用手背觸了觸臉,只覺上面還有他手指透過砂質手帕的觸感。

他總是這般撩撥,亂她道心!

見他神色如常,樓棠月咳了一聲,才道:“木塔都已經塌了,四皇子他難道還在原地等咱們?”

裴聞雪唇邊笑意更深:“賭約既然下了,我哪能讓四弟當一個背信棄義的小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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