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夜雨初霁
夜雨初霁
霹靂閃電下,正要打盹的侍衛看見了磅礴雨霧中站立的熟悉身影,陡然有了精神。
宮女提着燈籠站在兩旁,照亮了黝黑的院落,掌事姑姑撐着傘,盡力想給身前的公主遮住風雨。
高玉靜靜站在雨中,青發盡濕,剔透水珠從她眼角處滑落,她神色淡淡看向侍衛,開口:“開門。”
侍衛立即站起來,推開厚重的府門。
高玉走上石階,跨過木坎,潇潇秋雨中,她看清了遠處的兩抹身影。
心底不知是何意味,是慶幸阿雪帶走了她,還是後悔自己遲了一步。
她怎麽能讓樓棠月在這種暴雨黑夜獨自回府,但她已經不知道如何面對她,所以應當是慶幸最多。
“公主,風雨愈來愈急,為你尊體着想,還是莫要站在這裏了。”掌事姑姑走到她身邊,苦口婆心地勸道。
“姑姑,我沒有好友了。”高玉公主喃喃道。
掌事姑姑看了一眼身後宮女,接過她們遞來的厚重狐裘鬥篷,罩在她身上,安慰道:“公主身份尊貴,若想要好友,世間不知多少人會前仆後繼而來,何愁一個樓姑娘。”
“可我……”
只想要她。
“世間之人,能不為公主尊貴地位所憾之人能有凡幾,初衷固然重要,但人和人相處,真正的感情卻是騙不了人。”
掌事姑姑替她綁好鬥篷的繩結:“公主若心有眷戀,何不多給樓小姐一次機會。”
高玉公主擡眼,話未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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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默看着黑夜半晌,才道:“姑姑,走吧。”
掌事姑姑重新撐開傘,将她送入風雨中。
守門侍衛互看一眼,又關了府門,洪亮的轟隆聲掩了木門的關門聲。
直到樓棠月上了馬車,雨勢也沒有絲毫減緩的趨勢,反而暴雨已經為濃稠黑夜添上了幾分寒意,讓人恍然間認為天地已入寒冬。
她掀開車簾,進了馬車後,才發現裏面的布置與以往不同。
馬車內的卧榻鋪着厚重的純白毛毯,一旁是紫檀木制的雙層小幾,往日燃香的香爐換成了精致小巧的火爐,車壁上的窗牖緊閉,熱氣騰騰,消減了她身上攜帶的寒氣。
只聽“滴滴”聲,樓棠月才發現自己身上鬥篷在滴水,她一時間不知道該坐還是該站。
在她後面掀簾而入的裴聞雪倒是沒絲毫停頓,直接拉她在榻上坐下,然後自己坐在對面。
樓棠月倒吸一口冷氣,看着被水漬沾染的毛毯,只覺暴殄天物。
漫身寒意在熱氣逼迫下,慢慢散去,她鼻頭忽地一癢,直接打了一個噴嚏。
樓棠月心中起了不好的預感。
夭折!不會明日就感染風寒吧!
她不自覺裹緊身上衣袍,卻發現厚重鬥篷已經浸透雨水,輕輕一捏,都是水漬。
裴聞雪在對面靜靜看着她,她出府時接近亥時末,應當已經快入寝,所以墨發盡披,淋雨後些許潮濕的青絲貼在她臉上。
她不施粉黛的臉上臉色蒼白,唇無色,只餘那雙被雨水淋過顯得更加清透的雙眸尚有生機。
裴聞雪垂眸,伸出手抽開一旁半身高的木匣,從中拿出一身雪白衣袍,神色淡淡地遞過去。
見她尚未反應過來疑惑擡眸,他道:“你淋了雨,若不及時更換衣衫,明日必會感染風寒。”
他的意思,是讓她在這馬車裏換衣衫?
開什麽玩笑!
樓棠月不可置信開口:“你要讓我在這裏換衣衫?”
“那阿月是想回雨中在沐個浴,然後再換衣衫?”裴聞雪莫名一笑,清淡眸子卻無笑意。
“那你……”也要待在這裏面嗎?
後面的話她未說出來,因為這是他的馬車,瓢潑大雨下,趕人家出去是個什麽理。
裴聞雪卻像是明了他的意思,見她接過衣衫後,起了身,道:“我去外面,阿月可放心換衣衫。”
樓棠月捧着衣衫,看他掀開車簾,雨絲頃刻傾斜而入,打濕了馬車邊緣。
外面駕馬車的人可穿着蓑衣,裴聞雪只着單衣,出去後定會淋得很慘。
樓棠月起身,走了幾步,拉住他的手腕,阻了他欲出去的動作。
飄進來的雨讓她不覺閉了眼眸,裴聞雪也意識到這件事,他動作很快地放下簾子,樓棠月這才能睜開雙眼。
裴聞雪回眸,馬車內燭火朦朦胧胧,他盯着她的眸色也讓人看不真切。
樓棠月眨了眨眼,道:“殿下還是待在馬車裏吧。”
裴聞雪打量着她發顫染着水珠的眼睫,道:“阿月剛剛還一副我是登徒子的樣子,怎麽現下改了主意。”
“殿下萬一出去淋雨後得風寒,我罪就大了!”樓棠月松了手,左手遞給他一條雪白的柔軟絲綢,“殿下君子品性,高潔如蘭,定是不會偷看我換衣衫。我信得過殿下,所以只需麻煩你遮住雙眸即可。”
裴聞雪勾了勾唇角,坐回了卧榻對面,将絲綢疊好,閉眸綁在雙眸上。
樓棠月脫下鬥篷,厚重鬥篷聲砸地發出不小聲響,讓她眉間一跳,望向了裴聞雪。
他雪衣烏發,靜靜坐着,雪白絲綢遮住了他的眉眼,讓人視線不自覺停在他高挺鼻梁和紅潤的唇處,這般顏色讓他無可挑剔的面容平白漾出幾分潋滟之色。
樓棠月怔了一瞬,卻發現垂頭的他似是微微擡了頭,仿佛隔着雪白絲綢與她對視。
她立即收回視線,背對他,神色不自然地開始褪下裏衣。
裏衣濕透,幾乎全貼着她肌膚,剛褪下一點,肩部肌膚即刻裸露在馬車裏,她忍着不适,動作迅速地全部脫掉,然後套起了裴聞雪給的衣衫。
這衣衫質地細滑,一摸便知是上好的綢緞所制,其上還泛着淡淡檀香,安神又清雅。
嗅着味道,樓棠月不禁舒了眉。
而對面的裴聞雪垂在腿上的手卻不覺蜷起,聽着窸窸窣窣的穿衣聲,他無聲地嘆了口氣,被絲綢遮住的眉眼間染上幾分無奈。
幼時因毒發他雙眸經常會失明,老人并不會管他,在山中為了存活,他只能特意鍛煉自己的聽覺,由初時的狼狽到後面的從容,此後若在失明,他已經做到能讓別人窺不見一絲異樣了。
因此,在被遮住雙眸的情況下,他聽覺只會更敏銳,以至于能夠通過細微聲響捕捉到樓棠月每一步的動作。
以往讓他極為自傲的專注力,此時卻是讓他犯了難,淡淡幽香漂浮在馬車內,女子的動作并不輕柔,一吸一呼,一聲一響,便能輕而易舉攫取了他所有心神。
所謂的,君子品性,高潔如蘭。
裴聞雪垂頭将這幾個字咀嚼一番,無聲笑了笑。
樓棠月自是不知道他心裏的掙紮,她三下五除二穿好衣衫,将寬大的衣袖收了收,然後低頭将腰帶纏腰一圈,狠狠打了個死結。
将堆在地上的衣袍堆成一團,踢至一旁,樓棠月坐回卧榻,才開口:“殿下,已經收拾好了,你可以取下絲綢了。”
樓棠月看他修長白皙的手解開絲綢,露出烏黑如漆的眸子。
她剛想開口道謝,青年那雙眸子望見她時,卻仿佛被灼了一般,很快偏頭轉移了視線,讓她的話哽在喉間不知該說還是不該說。
樓棠月還疑惑他動作,卻見他已經垂身,斂袖,伸出手握住茶柄,将溫得熱的茶水倒入茶盞,然後推至她眸前。
他道:“喝盞熱茶,驅驅寒氣。”
樓棠月拿起茶盞,一口喝盡,用力擱置在小幾上,然後道:“今日之事,多謝殿下了。”
裴聞雪淡淡應了,提壺為她又添了茶。
“殿下怎麽知道我今日會向公主坦白?”樓棠月問道。
裴聞雪放了茶柄,擡眼:“猜的。”
“所以殿下是特地等在此處的?”樓棠月話說出口才有一絲懊惱。
她在說什麽廢話!
她剛出府不久他就打着油紙傘過來,很難不說一直待在府外看着府門。
裴聞雪聞言斂眸注視着她,他輕輕一笑,隐隐燭光落在他眉眼處,映出他越發柔和的眸色,他開口,道:“阿月想聽什麽答案?”
樓棠月身子往後靠了靠,雙眸望向了馬車角琉璃盞上的燭火,馬車行駛間,燈火跳躍閃動着,明明滅滅,在這間狹小之地中翻湧着。
黑夜中,有一濯燭光,何其罕見,何其值得珍惜。
可是,她手不禁撫上綁在手腕間的紅繩鏈,神色間的猶豫散去,眸間愈發清醒,她對上對面青年柔和的眼神,道:“想聽讓我不為難的答案。”
“殿下應當擔心我這圖謀不軌的人被公主拆穿後對她不利,所以守在府外替公主看住我。”
裴聞雪神色不變,只定定瞧她半晌,然後驟然起身,靠近她。
檀香撲面而來,燭光被高大身影盡數遮掩,裴聞雪手抵在馬車壁上,垂眸,将她半攏着,垂下的衣袖落至樓棠月手心處。
樓棠月後背緊緊貼着馬車壁,擡眸看他:“殿下這是作何?”
朦胧光亮染上他眉眼,那雙沉郁眸子裏翻湧着莫名的情緒,他伸出手,動作輕柔替她拂過貼在耳廓的青絲。
樓棠月看着那張近在咫尺毫無瑕疵的臉,若說心中沒有感覺那是絕對沒有可能的。
樓棠月心中默念:美色誤人!美色誤人!
給自己找了充分理由後,她舒了口氣,假笑:“殿下現下應當遠離我。”
見他依舊不答話,盯着她,樓棠月惱了,開始滿嘴扯謊:“殿下不知,我前世罪孽頗深,有大師曾經算過,我這輩子是孤寡命,不能近一點情與愛,誰靠近我誰就命短!”
“所以?”裴聞雪開了口。
“所以殿下,珍惜生命,遠離情與愛。”樓棠月義正言辭。
裴聞雪颔首:“無妨,不過久病之軀,何須在意生死。”
樓棠月挑眉,伸出手,比了個三:“大師說了,若執意如此,三月之內,必有血光之災。”
裴聞雪道:“讓我猜猜,那位大師可否姓樓?”
樓棠月臉色一僵,雙眸飄忽:“那位可是上善寺的光頭大師,殿下慎言。”
反正那上善寺的光頭和尚收了她不少銀子,拿他出來擋擋他也不算冤枉!
裴聞雪打量半晌她越來越僵硬的神色後,才彎唇一笑:“小騙子。”
他話說完,起身,坐回了原位。
樓棠月拿起茶盞,打算喝了口茶壓壓驚,茶還沒到唇邊,馬車便停了,有人從外掀了車簾,沉聲道:“主子,樓小姐,樓府到了。”
樓棠月立即放下茶盞,剛想向裴聞雪請辭,就見他遞過來一把油紙傘:“夜寒雨急,阿月小心。”
樓棠月接過傘,道謝後,出了馬車。
漫天漆黑,雨勢小了下來,她撐開油紙傘,下了馬車。
她提着裙擺上了石階,輕敲木門,木門很快打開,開門侍衛還疑惑看着她:“小姐,怎麽這個時候回府?”
樓棠月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她踏進樓府,不知為何,回眸望了一眼,漸漸關閉的木門間,她清楚看見那通身黑色的馬車并沒有離去。
馬車裏的裴聞雪垂眼,神色意味難明地摩挲着剛剛撫過樓棠月耳廓的手指。
“主子,樓小姐已經回府了。”
穿着蓑衣的秘衛立在雨中道。
裴聞雪颔首,閉眸,靠在馬車壁上:“回府。”
秘衛落了車簾,駕着馬車離開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