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微府家主
微府家主
官道上此時行過一輛繁貴高大的馬車,馬車後還跟着許多較小的馬車,所有馬車皆是用上好紅木所制,其上裝飾雕刻精細,鲛紗為簾,兩盞金燦燦的镂空黃金燈籠挂在馬車兩旁,駛動間,只聽見清脆的鈴響。
馬車旁走着吹着笛簫的樂師,一行一動間,樂聲如流水般傾瀉入此地。
人都有看熱鬧的心思,見此富貴場景,一個個都伸長了脖子翹首以看,想看看這貴胄人家的真面目。
用此陣仗出行的人身份一定不一般,樓棠月不禁在心中疑惑起馬車裏人的身份。
她目光輕移,看向裴聞雪,想問問他的意思,只是還未問出口,那馬車便停在茶棚旁,引得不關注的人都不免向其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車簾被人掀開,先是一陣獨屬于女子的嬌笑聲傳了出來,然後映入衆人眼簾的便是一簇花色長袖,
男子身量很高,五官柔美,一雙桃花眼中潋滟着春情,唇若塗丹。他着花色錦袍,袖口和衣擺皆是用金線繡出的各色花紋,一襲墨發被紫色花紋玉冠高高束起,繁複華貴。
越靠近南嶺,日頭越暖,官道上早已沒了積雪,反而有着幾分春日花開的盛景。
因此,裝扮得如此花哨的男子在樓棠月眼中俨然成了一只花蝴蝶。
男子身旁侍從放了腳踏,扶他下了馬車。
他并不急,只偏頭看向馬車內,一位身姿窈窕的美人從中走出,眉如翠羽,肌如白雪,齒如含貝,唇如丹櫻。
明明是絕色美人,卻因之前男子長相穿着過于亮眼而不那麽引人注意了。
美人笑盈盈地下了馬車。
那群樂師席地而坐,繼續奏樂,清曲婉轉,動人心魄。
男子與美人相攜來了茶棚,他身旁侍從早已前來掏銀子讓人離開,将幾個木桌拼在一起,從大木箱中取出各種黃金品茶器具和流光溢彩的琉璃盞,琉璃盞上放着鮮亮的葡萄,讓人望之口舌生津。
男子坐下,美人在一旁站着,伸出柔夷,開始垂身煮茶。
男子取了顆葡萄,用手剝開,親自喂到美人唇邊,兩人竟開始旁若無人地調笑起來。
樓棠月直接瞠目結舌。
這簡陋地方來往人煙身份不明,這人難道不知財不外露的道理嗎?竟然這般招搖過市!
她轉頭看裴聞雪,輕聲道:“他這般動作,看着不算個聰明的,你說他能帶我們進南嶺?”
裴聞雪輕笑了聲,若有所指:“若是聰明,我們可就沒那麽好混進去了。”
“微莫生,南嶺首富之子。”陸烨聲線陡然冷了下來,“家中世代為商,無人入仕,但其家族卻在南嶺混得如魚得水,靠得便是将上任縣令拉下官位,再庸附現任縣令。”
“這般汲汲營營、忘恩負義的宵小之輩,你也敢利用?不怕引火燒身!”
他說這話時直接看向了裴聞雪,語氣中已然有了幾分質問。
“陸将軍嫉惡如仇,我也不好勉強你。若是不信我,你自可以自己想法子進南嶺。”裴聞雪似乎毫不在意他的無禮,嗓音還帶着笑意。
那邊富貴之景吸引了周邊人的注意,是以,沒有人注意到這桌的劍拔弩張。
樓棠月眨了眨眼,心中已經思量起兩人為何一夜功夫,就變得這般龃龉不合。
“樓棠月你跟誰走?南嶺是咱們的故鄉,我很熟悉!”陸烨倏然轉頭,語氣沉沉地開口。
這是跟誰走的問題嗎?
這明明是誰的法子更有效的問題!
樓棠月沉吟片刻,看着陸烨略微賭氣的臉色,想開口勸一勸,只是還未開口,裴聞雪已經語氣悠悠道:“陸将軍若沒有把握,可千萬別連累阿月同你一起試錯,畢竟如今行差踏錯一步便是無底深淵。”
陸烨安靜了下來。
他的話有理,即使兩人有龌龊,他也不是蒙頭全然不顧危險之人!
冷靜下來,他問道:“依我對他了解,微莫生此人纨绔風流,眼高于頂,你怎麽讓他心甘情願帶我們進去?”
“自然是投其所好。”裴聞雪舉起做工粗糙的茶盞,道。
樓棠月皺眉,不解。
下一瞬,女子的尖叫倏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轉眸望去,擁簇的人群卻擋住了她的視線。
但此狀況持續時間并不長,很快衆人便被微府侍從疏散開,他們在茶桌中繞行,一邊走一邊詢問着什麽。
樓棠月這才隐隐看到微莫生身旁的美人不知何時跪在地上,而微莫生的臉色也沒了一開始的和顏悅色。
侍從走到他們這桌,高高在上俯視着他們,開口:“你們中有沒有人懂古法煎茶的?”
煎茶?
樓棠月轉頭看向裴聞雪,他戴着鬥笠,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卻能輕而易舉窺見他颔首的動作。
只聽他聲音淡淡:“恰好擅長。”
侍從從懷中掏出一袋銀子,直接扔向木桌,其重量之重直接砸得簡陋的木桌一顫。
“你如果讨得家主開心,這些銀子便都是你們的!”
這得多少銀子!
樓棠月瞪大了雙眼,流下了眼饞的口水。
她眸前雪衣一閃,等回過神來,她才意識到裴聞雪已經跟着那侍從走了。
她遙遙望去,只見裴聞雪被帶到微莫生面前,微莫生似是打量了他半晌,然後才開口讓他煮茶。
長身玉立,他着一襲雪衣,墨發用發帶半束,行雲流水的煮茶動作讓他做得透着幾分風雅。
大約半柱香時候,裴聞雪收了動作。
有侍從将他煎的茶遞給微莫生,只見他小呷一口,舒眉笑了笑。
然後不知兩人說了什麽,微府侍從直接走了過來,将大袋銀子收了回去,看着他倆:“家主讓你們一起過去。”
樓棠月起身,看了一眼陸烨,随即兩人穿過看客好奇的目光,走到那富麗堂皇的一隅。
美人還跪在地上,面容楚楚可憐,一抽一泣,是一種動人心魄的美。
可惜微莫生似乎無所覺,只擡頭用含情的桃花眼掃了他倆一眼,起身道:“既然是聞兄所求,那便一起帶上吧。”
語畢,他笑着邀請裴聞雪和他一起上馬車。
裴聞雪走至她身旁時,聲音壓得很低:“跟着他們走就行。”
侍從開始收拾起木桌上的金貴器具,不一會兒,便有侍女從後面馬車中下來,面容姣好,她笑着引兩人上了後方馬車。
馬車不大,布置卻精細昂貴。
侍女替兩人倒了茶,道:“兩位是家主貴客的朋友,本來應該更加盛情以待,只可惜現如今在歸府途中,請兩位勿怪。”
“怎麽會。”樓棠月笑着開口,“是我們叨擾了。”
侍女彎唇笑了笑:“姑娘可喚奴桐歲,接下來的路程,将由奴服侍兩位。”
她話語剛落,馬車開始緩緩駛動,奏樂聲透過窗牑傳入樓棠月耳中。
“兩位是不便取下鬥笠嗎?”桐歲疑惑開口。
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看過通緝告示,因此她留了個心眼,看了一眼一旁安靜的陸烨,只道:“從北方來南嶺,水土不服,臉上起了些小疹子。”
還未替陸烨解釋,他已經直接搖了頭。
桐歲也不勉強,只颔首:“等回到微府,奴會找大夫幫姑娘相看的。”
“有勞了。”樓棠月手摸着茶盞,語氣帶笑。
語畢,她安靜了下來。
桐歲很有眼色地坐在一旁,垂下雙眸,不再打擾兩人。
馬車行了半天,樓棠月因睡夠了沒有打盹,只是在腦中想着有關微府的事。
今日一切似乎過于水到渠成,讓她不免心中起了疑。
感受到袖口被輕輕扯了扯,她轉了眸,看向一旁陸烨,卻見他擡手指了指窗牑外。
樓棠月将簾子掀開一點,看見了嘈雜擁簇的人群,微微擡眼,她看見了高聳堅固的城牆。
蒼勁的“南嶺城”三字被高高雕刻在城牆壁上。
“已經到城門口了,接下來很快便會到微府了。”桐歲看見她的動作,輕聲道。
馬車速度并不減緩,樓棠月看見了城門口排隊的百姓被驅趕一旁,皆為這華貴的一行讓路。
城門口的守衛只多不少,他們皆面無表情,一步步仔細審查進城的百姓。
領頭的看見這行人馬,卻是攔也沒攔,直接放了行!
難怪快呢!
看此架勢,這微府,在南嶺簡直是可稱得上是橫行霸道了啊!
進了城內,熱鬧喧嘩人氣撲面而來,車水馬龍,人潮湧動,來往百姓皆穿着單衣,攤鋪更是林林總總擠滿了人,言笑晏晏,一副生機繁華的景象。
樓棠月悄然放下簾子,心中訝然,面上卻不顯。
馬車很快停住,随車而吟的奏樂聲卻是悄然而止,霎時間,樓棠月只覺周身萦繞着一股莫名的寂靜。
桐歲卻面色如常,她替兩人掀開車簾:“請。”
樓棠月下了馬車,諾大的華貴府門在不遠處,侍從們裝卸着貨物,侍女們邀着馬車裏的人下車。
桐歲引着兩人,一邊含笑着同侍從打招呼,一邊同兩人解釋:“家主今日得遇知己,過于欣喜,應當是帶着那位貴客前去靜室探讨煎茶之道了,我先帶兩位去院裏歇着,待貴客回來後,便引他來見兩位。”
“有勞了。”樓棠月輕笑。
她和陸烨随着桐歲一起踏入微府,與他們出行時的華貴精致完全相反,微府院落的布置倒是十分清新典雅,白玉為底,甬路相銜,游廊綴松,松竹環繞,俨然一副平靜祥和的模樣。
“整個微府的院落布置都是夫人的手筆。”桐歲帶他們繞過垂花門樓,柔聲道。
“夫人?”樓棠月疑問,“是微公子的妻子嗎?”
桐歲颔首:“家主三年前就已經娶妻,兩位伉俪情深,恩愛不已。”
伉俪情深?恩愛不已?
樓棠月想起了在茶鋪那時看到的與微莫生舉止暧昧的那位絕色美人,思考這話摻了多少水分。
行了半柱香時候,他們到達一個小院落,桐歲送他們離開後便告辭了。
樓棠月這才取下鬥笠,坐在了石凳上,看着打量四周環境的陸烨,興致勃勃問道:“你覺得這裏如何?”
陸烨目光從青瓦上掃過,看向樓棠月:“處處詭異。”
眨眼間的功夫,陸烨坐至她對面,繼續開口,毫不猶豫道:“微府詭異,但裴聞雪的動作更詭異,我不信微莫生真這般愚蠢沒有探究我們的身份!”
“有點道理,微莫生看着确實不像個蠢的。”樓棠月悠悠點頭。
陸烨默了默,倏然起身,靠近她幾分,眸色沉沉:“所以,明明這般緊要關頭,他光憑借煎茶之道便能哄騙微家家主帶我倆進城,可見其中定有蹊跷!”
樓棠月看着距離她三尺的青年似有些悲憤的神色,她笑了笑,挑眉:“比如,他們兩人其實一開始便認識,只不過為掩人耳目,而以煎茶為借口。”
“你……”陸烨訝然看她。
“不要着急嘛!等殿下回來直接問他就行!”
從包袱中取出一塊胡餅,樓棠月咬了一口,安撫了饑腸辘辘的肚子,感慨道:“不知今晚能吃到什麽?”
…………
深院蕭瑟,比之其他院的繁華,這裏的樹花更加順應天意,一片冰冷之色。
裴聞雪停步,擡頭看此院門上陳舊的牌匾,上用朱砂镌刻着一個“靜”字。
微莫生擡袖讓侍從退下,然後負手大搖大擺進了院子,行至院中央,聽身後仍未響起腳步聲,他回眸,桃花眼微眯:“殿下是要在下親自邀請嗎?”
沉吟半晌,裴聞雪彎唇,露出個禮節十分的笑容:“孤并不囿于禮節之說,但家主如此熱情,孤也不好拒絕。”
臉色冷了片刻,微莫生開口譏諷:“多年不見,殿下倒是越發架子大了!”
“多年不見,家主倒是更加……風華絕代了。”他頓了頓,臉色認真,一看便是真心,讓人無反駁餘地。
微莫生并不生氣,反而紅唇漾開了笑意:“自然,我不僅變得更美了,而且還娶妻了。”
“可憐殿下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話說此處,他語氣中已然有了幾分幸災樂禍。
裴聞雪聞言笑了笑,提步進了院內,只淡淡道:“ 城南藥鋪的小女兒?”
“不是她,還有誰?”
微莫生眉間皆是自傲,他上前推開木門,一件布置簡單的房屋顯露在兩人眼中。
屋子并不大,裏面陳設也十分空曠,熏香淡淡,只有中間地點鋪着絨毯,其上擺着一個檀木小幾。
檀木小幾上的風爐正燒着,熱氣騰騰。
兩人席地而坐,裴聞雪拂袖,拿起竹制的夾子夾了一塊茶餅,靠近風爐炙烤:“家主既已娶妻,為何還不收斂些你的風流。”
神色沉了下來,微莫生靜靜看着裴聞雪:“殿下現下這般八卦嗎?”
茶香四溢,卷曲的茶餅已經伸展開來。
微莫生打開紙囊,裴聞雪将茶餅放了進去,擡眸,神色溫和:“孤替人八卦。”
冷哼了聲,微莫生垂眼碾起了茶,聽着細碎的聲響,他道:“內子當時被迫嫁于我,同我疏遠,我這般做,只不過如她所願。”
聽出他聲音中的低落,裴聞雪眸色微閃,若有所思。
他拿起羅合,分置兩旁,待微莫生将碾碎的茶末倒入羅後,開始篩搖起來。
見合中已經裝好篩落的茶末,裴聞雪将水倒入鍑中,在風爐轟煮下,頓時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微莫生看着他的動作,問:“你此行是想要将巫族人一網打盡?”
對面人不語。
他繼續道:“看在咱兩多年交情上,我只能道一句癡心妄想。”
“願聞其詳。”裴聞雪神色不變,只取起竹夾,将它遞于對面的青年。
接過竹夾,見水已然沸騰,微莫生斂起長袖,用竹夾在沸水中攪動,裴聞雪見機取茶末沿漩渦中心倒下。
“我去年收到你信後便在城內排查,憑着姜至的身份狐假虎威,也沒有任何收獲,他們藏得極深,無從下手。”
微莫生道,“我如此熟悉此地都沒發現任何異常,量殿下再神通廣大,恐怕也難以找到這群人的巢穴。”
“姜至?”裴聞雪微微挑眉,“左相的學生?”
猛地放下竹夾,微莫生擡頭:“此人憂國奉公,乾乾翼翼,較前縣令石京的貪婪和專橫跋扈,他在南嶺百姓眼中,是不可多得的父母官,在百姓中聲望很高。”
“家主也受了他不少恩惠吧,畢竟微府不肯屈從石京淫威,深受其迫害,是他的上任救了微府。”裴聞雪了然。
微莫生不語,他頓了頓,神色微凝,最後語氣帶有幾分警惕之意:“你認為,世界上真有這般完美的人?”
雙眸漾過一抹深意,裴聞雪開口:“未知全貌,孤也無法評價。只是家主受此恩惠,卻還對他有所質疑,孤倒好奇是為何?”
猶豫半晌,微莫生還是沒有說出自己的疑惑之處,只轉了話頭:“殿下孤立無援,在南嶺将會舉步維艱。”
“孤已經被貶,破釜沉舟有何不對?”裴聞雪語氣悠悠,眼中含笑,“況且也不算孤立無援,畢竟孤不是還有家主嗎?”
“殿下真是狂妄!敢對我這般推心置腹!”微莫生話語中已然帶了幾分譏諷之氣。
裴聞雪垂眸看着鍑中的沫饽,輕笑一聲,只道:“茶快煎好了。”
微莫生看着屋外日頭半垂的天際,起身敲了敲木桌,便有侍從開門而進,他道:“你吩咐桐歲領着今日的客人前往素歲院用晚膳。”
侍衛應是,退下。
他回頭:“我會幫殿下在南嶺隐藏身份,其他的便由殿下自己去查,恕我無能為力。”
裴聞雪舒眉,擡眼:“那孤便如家主所願。”
“只是,世間事,多身不由己和騎虎難下之勢。”
微莫生神色微凝看向他,卻見他唇邊笑意更深,溫聲道:“茶煎好了,正好夠五盞茶,分給大家一起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