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大靠山
第23章 大靠山
家裏沒有對話、沒有燈、沒有飯菜, 只剩無窮無盡的哭聲。
客廳的珠簾像一道密不透風的冰柱,擋在孟雪梅和兩個孩子之間。她們偶爾能聽見簾子後的啜泣,但她們無法走近她。
媽媽把自己裹在被子裏, 背對着外界, 仿佛一個失去了生機的石頭。
姜小婵給姐姐和媽媽煮了簡單的綠豆粥。煮完後, 她去喊她們。沒人來吃,于是姜小婵也沒有吃。
如同集體的一種自我懲罰, 或者說, 這是對于悲傷的外化表達。饑餓帶來的胃痛是有實感的, 而一個人突然之間沒有了,那種疼痛是不真實的。
姜小婵希望能感覺到更劇烈的疼痛,因為她罪有應得——她知道自己做了錯事, 家裏發生的這一切都是她導致的。
如果, 她不搶走姐姐的畫畫課,姐姐會好好地坐在畫室裏,她的胳膊不會受傷。如果, 她沒有給爸爸打電話說姐姐受傷的事, 爸爸不會死掉。
姜大喜跟妹妹想的事情一模一樣:爸爸是因為擔心她才分了心, 她害死了爸爸。
雖然沒有人怪她們, 但她們都認為自己是十惡不赦的壞人。
姐妹倆默默地這麽想着,舔舐着內心潰爛不堪的歉疚, 卻沒有跟彼此交流。
……
姜南國葬禮那天, 來了很多親戚。
見到孟雪梅的狀态, 他們被吓了一跳。
短短幾天的時間,她看上去老了十歲。
家中遭遇如此重大的變故, 孟雪梅被抽走了主心骨。她沒處讨個說法,獨自鑽進了“為什麽這種事會發生在我們家”的牛角尖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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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能回答她為什麽, 除了賈大師,他說:你們祖上殺生過多,背負姜家業力之人是扛不住的。
以前對玄學半信半疑的孟雪梅,突然變得無比虔誠。
她花大價錢請賈大師到場,為姜南國舉行了隆重的法事。
親戚們都覺得孟雪梅太鋪張,他家的家底根本撐不了這種排場。失去丈夫,等于失去家裏的經濟支柱。姜南國出事故屬于個人操作失誤,工地那邊象征性地給了點錢,就把這事打發了。那些撫恤金,拿來辦葬禮都不夠,更別提再請人做法事了。
“業力不除,命都沒了。這節骨眼,還在乎什麽錢呢。”她對女兒們這麽說。
姜大喜和姜小婵不太知曉媽媽話裏的意思,只知道配合她,媽媽能安心一點。
站在誦經的隊列裏,姜小婵的身後站着打石膏的姜大喜。大量的紙錢被倒入爐中燃燒,灰色的嗆人的煙被引導着往她們的身上撲。
姐妹倆穿着白色喪服,像兩個掉入凡間,被架在祭壇上的小仙童。
“姐姐……”
主動站在前面擋灰煙的姜小婵,小聲地問她:“我會被燒死在這裏嗎?”
“別瞎說。”姜大喜飛快地反駁。
而後,她瞄到姜小婵的肩膀在發抖,她是真的害怕。
她一字一句跟妹妹說:“不會死。挺住,姜小婵。”
姜小婵屏住呼吸,握緊拳頭。她挺直腰杆,哪怕被煙熏得雙眼刺痛,也沒往後挪動半步。
人群中,有雙渾濁的眼睛鎖定了年幼的她。
他招招手,讓孟雪梅過來說話。
*
當姜小婵和姜大喜得知這件事時,它已經被決定了:
姜小婵将被寄養在有錢的伯父家,去大城市生活。
這個遠房的大伯在葬禮上看中了姜小婵,願意培養她。而姜小婵連他的面都沒見過,對于她,他完全是個陌生人。
雖然孟雪梅滿口的“這是為你好”,但姜小婵只注意到了自己要被送走這件事。
她年紀小,卻無比聰明,敏感。
姜小婵不哭不鬧。她怯怯地看着媽媽,明明心碎到快死掉了,還是小心翼翼地,擠出了一個讨好的笑容。
“對不起,媽媽。是因為我害死了爸爸,又害了姐姐,所以,你不要我了嗎?”
女兒的話令孟雪梅啞口無言。
呆滞了幾秒後,她才想到否認。
“怎麽會……小婵,天吶,你怎麽會這麽想……”
匆忙搬出先前的那套說辭,孟雪梅不厭其煩地對她複述。
“是因為,你是小神童,是家裏的希望,你才被選中啦。爸爸沒了,媽媽以後只能指望小婵。你跟大伯去城市,以後能有更好的發展。跟着我呆在小鎮子,怕是以後連學都上不起了。”
捧起姜小婵的臉,孟雪梅的語氣篤定。
“賈大師算過,我們家要找個強大的靠山。你和大伯的八字,我都給賈大師看過,大伯正是你這輩子的大貴人,我們家的大靠山。等你厲害了,借着大伯飛黃騰達,我們家的日子也會好起來。”
孟雪梅如此必須篤定。仿佛她深信不疑,已經參透了無常的命運。
丈夫這根頂梁柱垮了,家裏只剩她在支撐。這輩子,孟雪梅從沒獨自扛過事,做過決定。她是一個百依百順的好妻子,卻沒什麽文化,沒接觸過外界,沒上過一天的班。面對前路,她的腦子裏是沒有任何主意的。
賈大師的指引是她目前能看到的唯一出路。孟雪梅除了盲從以外,認定自己別無t選擇。
而她不知道的是,她這一番話,對于姜小婵和姜大喜都很殘酷。
姐妹都感到自己是棄子,是被家庭流放的那個人。
“媽,非得姜小婵去嗎?”姜大喜梗着脖子,一臉倔強:“我也可以做我們家的希望。我比姜小婵年長,還比她懂事。我的學習成績也不差的,去了城市我會更用功讀書。”
孟雪梅嘆了口氣:“別想這些,大喜,你在我身邊先養好傷,你的手能不能康複都成問題。打小,你就離不了我的照顧,一身的大病小病都是我在給你調養,你去到別的地方怎麽适應?況且,大伯指名要小婵,沒提你啊。”
姜大喜不甘心,還想再說兩句,孟雪梅疲憊地打斷了她。
“你要真想幫媽媽,你去幫小婵把行李收一收,大伯明天一早接她走。”
這已是孟雪梅的極限了。
她沒法繼續勸說姜小婵,再勸幾句,她也要懷疑自己了。
她更無力招架姜小婵可憐兮兮的表情,像拿鈍刀子從心頭割一塊肉。做媽媽的,把自己這麽小的孩子送到別人家養,她是最痛苦最自責的。
孟雪梅有她的難處。
客廳的珠簾落下,姜大喜領着姜小婵上了閣樓。
她沒有按照媽媽交代的,幫助姜小婵收拾行李。
不僅沒幫忙,她還在姜小婵收拾的時候,說了風涼話。
“你走吧姜小婵。你走以後,我可開心了,我會霸占整個房間和你的所有東西,包括你最喜歡的玩具,你的衣服、書、發卡、貼貼紙,圓珠筆……”
一反常态,妹妹沒有因為她的挑釁使性子,說出“你要我走,我還偏不走了”這種話。
像霜打了的茄子,姜小婵沒了跟她作對的力氣。
拿着小背包,姜小婵巡視着整間小閣樓。
她所珍愛的一切都這裏面,可她沒法将它們都帶走。
要是不能都帶走的話,其實,她根本無從下手。
她不知道自己該帶走什麽了。
隔天。
大伯的車開到姜家門口。
孟雪梅上樓喊姜小婵,發現她拎着一個敞口的背包,裏頭什麽都沒裝。
“算了,你沒收拾的話就所有都不拿了。大伯家有錢,他那兒啥都有。”
姜小婵沉默不語。
孟雪梅拉着姜小婵往外走,不停地交代她要乖,要聽大伯的話。
“你是我們姜家的未來。家裏靠你了啊,小婵。”這句沉重的話,作為臨別贈言,壓到了一個8歲的孩子身上,荒謬得可怕。
三十多度的氣溫,走到戶外的姜小婵卻冷得打了個哆嗦。
她禮貌地跟第一次見面的大伯打招呼,跟媽媽說再見。
不用媽媽催促,她懂事地上了大伯的車。
車開出去一段路。
姜小婵擡起頭,突然從後視鏡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她正跟着車的後面跑。
女孩身體弱,跑步速度慢吞吞的,但她一直跟着車的方向,極盡全力地跑過來。
“姐姐!姜大喜!姐姐!”姜小婵轉過頭,大聲喊她。
她驚喜地拍打車門,示意司機停下來。
姜大喜沒白費功夫,她看見姜小婵下了車。
頓住腳步,她在原地等待妹妹。
大喜扶住膝蓋,艱難地調整呼吸,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她的身體很難承受這樣大幅度的運動。
“姐!你怎麽追過來了?還跑得這麽急?”姜小婵撫着她的後背幫她平複亂掉的氣息:“你帶哮喘噴霧了嗎?”
“沒帶,沒事。”姜大喜從兜裏掏出一樣東西,遞給了姜小婵。
那是姜大喜最喜歡最珍貴的物件,姜南國買給她的蝴蝶手串。
“爸爸從大師那裏買的,說是保平安的。我借給你戴一戴,你記得保管好。等哪天回來了,再還給我。”
白色的南瓜珠,藍色的小蝴蝶。
它被姜大喜仔細洗過了,從裏到外都幹幹淨淨。
姜小婵将手串鄭重地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你也是。姜大喜,平平安安。”
她踮起腳尖,用力地抱住姐姐。
大伯的車按了按喇叭。
姜小婵松開姜大喜,跑回小轎車。
黑色轎車駛出小鎮,姜大喜一路目送妹妹遠去。
此時的姜大喜和媽媽都沒想到,姜小婵一去城市,就是兩年。
城市,對于姜大喜,遠得像另一個世界。
她和媽媽都沒有出過小鎮,只聽爸爸講過外面的故事。媽媽熟悉小鎮的每一條道路,卻不知道出了小鎮如何去到大伯的家。
她們有的只有一串電話號碼。
打過去,接電話的只有大伯母,沒有妹妹。她們聽說姜小婵過得特別好,好到沒空接電話。
妹妹仿佛斷了線的風筝,飄向遙遠的天際,完全失去了音訊。
兩年後的暑假,姜小婵重新回來了。
那時候的她,性情完全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