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小姐,你先在這裏坐會兒,等奴婢替你買着花燈,就立刻來尋您。”婢女雪枝留下這句話,便急匆匆消失不見了。

段漫染依着她的話,坐在橋邊石梯上耐心等候——

今夜乃是上元佳節,正月十五夜,京都臨安城中不必宵禁,千門萬戶如晝,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街巷上行人摩肩擦踵,游人如織,尋常百姓抑或是王公貴族家的公子和小娘子,都出門游玩。

鬧花燈,猜燈謎,提燈走橋,吃元宵,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和煦笑意。

段漫染是被她的兩位哥哥帶出來的。

奈何大哥段溪已在朝中入仕,剛走出不過幾步遠,便偶遇上臨安府的同僚,被他們拉扯着去參加宴飲,臨走前,他叮囑二弟段澗,定要照顧好小妹,莫些将人弄丢了。

段澗嘴上答應得好聽,結果一扭頭,瞧見戶部侍郎喬家的小娘子喬雪霏正在街邊猜燈謎。

喬小娘子時而展眉,時而蹙眉沉思,端的是嬌憨娟俏。

于是段漫染眼睜睜瞧着,她那口口聲聲說要帶她在今晚玩個痛快的二哥,就像見着肉骨頭的狗一般,嗅着味兒朝他的未婚妻貼了過去。

……

段漫染站在街道另一頭的原地沒有動。

她倒是要看看,她這見色忘妹的二哥,幾時才能想起自己。

約莫一炷香的時間了,她的二哥在喬小娘子欽佩崇敬的眼神中,為她贏了一盞兔子花燈,一盞絹絲游魚燈,還有重瓣蓮花燈……

罷了,段漫染輕嘆一口氣。

Advertisement

有這樣不着調的兄長,也合該是自己命該如此,她正要提步走過去,一旁守着她的婢女雪枝卻忽地開口:“姑娘若是無趣,不若去瞧瞧河上那些花燈,可漂亮了。”

未婚的女兒家在正月十五夜放蓮花燈,酬神娛人,是臨安城的習俗。

明滅撲朔的河燈,在水面上起伏不定,或遇着急流堙滅沉沒,或山峰路轉,逢兇化吉,是一件極其調動心弦的事。

段漫染想到水岸邊擠滿成雙結對的青年男女,她搖搖頭:“算了,我不去。”

況且,大哥臨走前說了,元宵夜人多眼雜,叫她将二哥跟緊些,莫要亂跑。

雪枝似是猜出她的心思:“小姐放心,奴婢知道一個好地方,人少僻靜,是最合适觀賞花燈的。”

雪枝是段漫染三年前無意中救下的。

那年江南水患,就連深居垂花門內的段漫染也有所耳聞,娘親特意叮囑她莫要出門,免得被逃入城中的流民盯上,發生什麽不好的事。

但段漫染着實是想去賞六月湖景,聞蓮花香,品蓮子清甜,再摘一朵蓮葉,拿回來盛在膽瓷瓶中細細觀賞。

她換上男子裝扮,帶着丫鬟偷偷出了門。

剛出門不遠,段漫染便瞧見有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女子,跪在路邊賣身葬父。

女子瘦骨嶙峋,在日頭下搖搖欲墜,坐在馬車裏的段漫染瞧着,讓丫鬟給了她一錠金锞子,又賞了她一些點心。

本是随手之舉,誰知那女子跪在馬車前,稱她的恩情無以為報,願意為奴為婢,終生伺候她。

段漫染身旁奴仆無數,并不需要這樣一個多餘的人來伺候,但女子父母雙亡,在臨安城中又無親友依仗,若自己不收留她,只怕她無路可去,下場自是不會好。

于是段漫染将她收到身旁,見她一身孝衣雪白,為她取名雪枝。

後來段漫染才知道,雪枝瞧着和自己身形差不多,實則比她大上整整三歲,只是往日吃不飽飯,才瞧着像個小姑娘。

初來乍到時,雪枝說話還是一口鄉音,做起事來,怕弄壞了段漫染房中的金杯玉盞,又怕得罪了原本的那些丫鬟婢女,皆是小心翼翼,看人低眉順眼。

但很快,雪枝就憑借她的伶俐勤快,成為段漫染身旁最貼心的婢女。

段漫染十回出門,有九回都是帶着雪枝。

今夜的元宵節亦不例外。

既然雪枝說有地方可以清清靜靜地看花燈,段漫染自然是信的。

她又瞧了一眼還在同喬小娘子猜燈謎的二哥:“走吧,我們去看看就回。”

.

雪枝帶她來的地方,遠離禦街喧嚣,是在一條不知名的小巷後頭。

此處沒有商鋪擺攤,行人寥寥無幾,果然是個清靜賞景的好地方。

臨街水岸上橫跨一座石橋,水流到此緩慢了許多,那些河燈皆順着水道流到此處,在橋下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似女兒家重重疊疊的心事。

擡起頭,仍能看見臨安城中火樹銀花的焰火,倒映在水面上,恍然不知自己置身水中,或仍是在岸上。

“小姐可也想在河燈上許個願?”雪枝忽然問她。

段漫染莫名覺得臉上一紅,忙矢口否認:“我沒什麽要許的。”

女子在河燈上許願,大多是為的求個及笄後的好姻緣。

還有三個月,才是段漫染十六及笄的日子。

女子及笄意味着什麽,她并非全然不懂,偶爾她也能從娘親,還有和閨中密友們的談話中得知,過了十六歲,女兒家便可以擇定夫家出嫁。

可她還沒有做好嫁人的準備——将來也會有男子,似二哥對喬小娘子那般,在燈下哄着她,與她猜燈謎嗎?

段漫染臉頰開始發燙,她想了想:“你可知哪裏有賣河燈的嗎?”

雪枝看出她的心思:“小姐,你先在這裏坐會兒,等奴婢替你買着花燈,就立刻來尋您。”

雪枝一走,段漫染才發覺,這僻靜的小巷中,除了她自己,再沒有第二個人。

幸好水中蓮燈和檐下燈籠夠亮,她并不覺得害怕,反而享受這難得的靜谧時刻,在岸邊石階上坐下來。

女兒家身上的胭脂粉襦裙鋪開,裙擺處銀線縫成大朵大朵的牡丹,交疊明滅,比水岸上數盞花燈還要耀眼。

段漫染毫不心疼這樣的坐姿會弄髒她的真絲襦裙——這樣的裙子,她的閨房當中的紅木衣櫥內,滿滿當當還有好幾百條。

絹紗的,绮绫的,绛绡,雲霧绡,蜀錦,妝花緞,浮光錦……

且只要是京城時興的款式,用不着她開口,自會有人送到她房中來。

雪枝遲遲不歸,段漫染等到百無聊賴,她瞧着那些花燈,想要數清它們有多少盞:“一,二,三……六十四,六十五,六十六,六十七……”

身後傳來腳步聲。

段漫染收了聲,她揚起唇角:“雪枝,你怎麽才——”

剩下的那個來字,段漫染沒來得及說出口。

來人在她後背重重一推,段漫染猝不及防,身子向前跌去,狠狠撲入水中。

正月裏的河水冰涼,嗆入段漫染的口鼻之中,她睜不開眼,只得手腳上下掙紮着。

方才還流光溢彩的碎褶裙,轉眼間浸滿河水,化作拖累她無法上浮的累贅。

不曾學過凫水的段漫染就像那些花燈,起落沉浮,都由不得她自己。她拼了命了想向上,卻只覺得越是撲棱,那些河水越是鋪天蓋地欺過來。

段漫染不記得自己嗆了多少水,她手腳愈發冰涼,力氣一點點消失,眼前似乎有走馬燈開始浮現——

她本是朝堂之中,太尉段明瑭之女。她的娘親,乃是出身書香世家的大家閨秀。

夫妻二人,恩愛有加,成親近三十餘年,先是有了兩個兒子,才有了段漫染這個小女兒。

自呱呱墜地那刻起,段漫染便是衆星拱月般的存在,爹娘寵愛,兩位阿兄雖不說在外頭如何恣意,回到家中,總得凡事先順着她。

段漫染想起溫柔的娘親,會拿着象牙梳親自替她梳發,以及小時候總拿胡子故意去刺她的爹爹……

還有二哥,若是自己死了,他定會很內疚,希望莫要因為她的死,害得他與未來嫂嫂的婚事不成。

還有雪枝,她一個丫鬟,也不知會不會受到牽連被罰……

是她不懂事,卻害得到時候那麽多人會因為她傷心受難。

人之将死,思緒也開始散漫。

賞花燈将自己淹死,明日過後,她定是京城裏家家戶戶用來教訓小孩子不要靠近水邊的笑話。

昏昏沉沉,連掙紮的力氣都不剩之際,段漫染透過水面,瞧見一道影影綽綽的白影。

花燈映着白影的青面獠牙。

段漫染曾在異志上看到過,相傳人死後,便會由地府當中的白無常來勾魂,想來這道影子,便是來接她上路的白無常。

也不知地府是什麽樣子,若是當真還有孟婆湯,那她定要偷偷吐出來,帶着今生的記憶,來世再去尋爹爹和娘親。

白無常手一勾,将她從水中帶了出來。

段漫染再次呼吸到新鮮的空氣,夾雜着淡淡的熏香。

水滴自睫毛上淌落,青面獠牙的白無常變了模樣,啊,原來是一個戴着怪物面具,身着白衣,谪仙般的男子。

段漫染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停下的心跳,此刻又開始躍動,而且是她從未感受過的猛跳,像是快要跳出嗓子眼。

“你……”

她張開口,想要說些什麽,結果嘔出一大灘水來。

面具之下的青年溫聲笑了:“好端端的小姑娘,無事想不開跳河做什麽?你的家裏人呢,怎麽放着你不管?”

她才不是跳河,她的家裏人也沒有放着她不管。

段漫染想要回他,卻說不出話來,她渾身無力,伏在男子的膝頭。

他像拎小雞崽兒似的拎着她,讓她趴過去,膝蓋抵在段漫染的腹腔處,将她嗆進去的水全部擠壓出來。

就算是兩個兄長,段漫染也從未與男子如此親密接觸過,還是這般狼狽不堪的姿勢。

她又羞又臊,想從他的膝蓋上下來。

誰知對方悠悠開口:“你若想冷水嗆入胸肺當中,終生落下動不動就發熱嘔血的頑疾,那盡管亂動。”

段漫染停下掙紮。

她一口接一口吐着水,一面覺得絕望,一面又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某種心情。

這種心情很奇妙,她說不出來,只搜腸刮肚地想起前人的一句詩——金風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

按照話本上寫的,或是戲臺上演的,一位男子救起落水的女子,二人有了肌膚之親,那女子大多該以身相許。

只是她爹爹是太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她身為太尉的女兒,婚事不可兒戲,理應是位名當戶對的青年才俊才行。

可這位青年未着華服,腰間也僅有一枚佩玉,應當不是貴門之子。

不過他談吐不凡,身形挺拔,想來也不至于家中落魄,且有些家底在的。

若自己好生求一求爹娘,再賣個慘,他們應當也會同意這樁婚事。

在吐水的時間裏,段漫染漫無邊際地想了許多。

若自己嫁過去,只要他不納妾,不上花樓,她嫁雞随雞嫁狗随狗,與他粗茶淡飯過一生,也未嘗不可。

青年收回在她背上按壓的手。

段漫染已經做好了自報家門的準備,誰知他只是問道:“你可好些了?”

一陣寒風吹過,檐下燈籠搖晃,段漫染凍得打了個哆嗦,她面色慘白,卻不肯叫他小瞧了自己:“好……好多了。”

青年擡起手,似是打算解開衣襟前的裘袍系帶。

段漫染恰到好處,羞赧地低下頭。

“小姐!”不遠處傳來雪枝焦灼的嗓音,她快步跑過來,将自己的外袍脫下來披到段漫染身上,“你沒事吧?”

青年停下解開裘袍的手:“既然這位姑娘的家中人來了,那我也該走了。”

他并沒有問段漫染的名姓,也沒有問她的家世,更沒有問她是否願意以身相許,像是一個過路人轉身離開。

段漫染愣愣瞧着他的背影,直到對方越走越遠,快要消失在巷尾。

她意識陡然回籠:“你等等——”

白衣青年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段漫染牙齒上下打顫,她跑上前,仰頭看着對方:“我……我……”

她我了半天,直到對方開口問道:“姑娘想說什麽?”

他嗓音溫和,猶如三月春風,足以化開寒冰。

段漫染不知哪裏來的勇氣,終于将心頭話說出口:“我想問問恩人,你是何處人士,姓甚名誰,不知府宅在何處,若來日有機會,小女子……必當登門道謝。”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