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段漫染果然還是太天真,她本以為自己若是不說,爹娘便不會知道她落水的事。
誰知當天夜裏,她睡在錦緞鵝絨被衾當中,身子愈發地沉,腦袋也昏昏沉沉,開始喘不過氣來。
睡夢中河面上花燈浮動,醒來卻是手腳冰涼,如同又在河水當中浸了一遭。
段漫染口幹舌燥:“水……”
話一出口,段漫染才發覺自己連嗓子都是啞的,發不出聲音來。
她兩眼直冒金星,瞧着紗帳外頭影影綽綽的六角宮燈,自己強撐着坐起來,下床找水喝。
誰知還不曾站穩,段漫染身子一軟,撞翻了床頭的海棠春凳。
守在外間的雪枝被這動靜驚醒,忙掀開珠簾走了進來。
她伸手扶段漫染,頓時詫聲道:“小姐,你身上怎會這麽燙?”
“我沒有事。”在雪枝的攙扶下,段漫染強撐着站起來,又躺回床上。
雪枝給她端來水,一點點喂段漫染喝下去,她紅着眼道:“小姐,都是奴婢的錯,是奴婢沒有照顧好您,我罪該萬死……”
段漫染搖搖頭,已是沒有力氣說話。
雪枝忙差遣旁的丫鬟,再去叫大夫。
好不容易靜下來的雲歸院,再度亮起燈,婢女們忙進忙出,又是去找二公子,又是去廚房瞧藥可煎好了。
正當這時,從外頭喝完酒的段溪回來了,他叫住行色匆忙的小厮:“發生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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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不敢隐瞞,忙将三小姐今夜落水,高燒不退的事告訴大公子。
“胡鬧!”段溪沁着臉,“還不快拿着我的令牌,去找宮裏的太醫。”
“還有。”段溪又道,“派人去京郊的別院知會一聲,這等大事,怎可瞞着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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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漫染醒來時,只覺得有一雙溫柔的手,在輕輕觸摸她的額頭。
伴随着熟悉的木樨香氣,段漫染察覺到對方是誰,她眷戀的口吻還帶着鼻音:“娘……”
“還知道你有個娘?”婦人身着雲錦素服,長發用一支烏木簪子随意挽起,盡管已年過四十,段夫人的面容依舊似小女兒般娴美。
她的手指頭輕戳段漫染的腦門:“你獨自一人跑到水邊玩去的時候,怎麽沒想到你的娘?”
“娘——”段漫染喝了藥,已經有力氣環住娘親的腰撒嬌,“我那是不小心嘛……”
“不小心?你抛下你二哥獨自去玩,也是不小心?我看啊,你是這些日子玩得越發野了,一點姑娘家的樣子都沒有……”
段夫人說着,拿手絹擦拭眼淚,将段漫染抱緊了些:“娘就你這麽一個女兒,你若是有什麽閃失,娘往後可怎麽活?”
依偎在娘親溫暖的懷抱裏,段漫染這才後怕起來。
段漫染回想起她落水的時候……
許是昨夜受到驚吓,她的記憶有些恍惚,一會兒覺得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一會兒又記得好像是有人在背後推了她一把。
段漫染聽說,河中的水鬼會找替身,她是不是就在那個時候,被水鬼盯上了?
段漫染後背升起一陣寒意。
看着垂淚的段夫人,她沒有将自己的猜測說出來,怕吓着她。
她只是乖乖道:“娘,我知道錯了。”
段夫人摸了摸她的頭:“你好生休息,等你好了,娘再帶你到寺裏去給菩薩上香,這回你能逢兇化吉,定是有菩薩保佑。”
聽到要去寺裏,段漫染皺了皺眉,有些不大情願。
段夫人猜出她的心思,輕拍她的後背:“都過去這麽多年,白雲寺裏那些匈奴人早就被問斬了,你不用怕。”
段夫人說的匈奴人,是段漫染六歲時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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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隐約記得那是和嘉十五年,有一位很厲害的大将軍,從邊疆回來了。
她的兩位哥哥說,大将軍立下汗馬功勞,将北邊的匈奴驅趕到千裏之外,保佑邊疆百姓安康,這次回朝,必定會受到封賞。
彼時段漫染不過是個六歲的小姑娘,兩位阿兄說的話她聽不懂,還在一旁玩九連環。
她的兩個哥哥,都是太子的伴讀。宴賞大将軍的時候,他們随爹爹一起進了宮,回來給段漫染描述慶功宴上的場面。
“陛下賞賜了将軍好多東西,有金銀珠寶,還有良田萬畝,還有好多奴仆,比咱們府上的人加起來還要多……”
段漫染這才聽得着了迷:“大将軍真的跟丫鬟們說的那樣,三頭六臂,天将下凡嗎?”
然後她就被兩個哥哥無情嘲笑了,他們告訴她:“大将軍就算再厲害,也是凡人之軀,只不過高大魁梧些。”
段漫染有些遺憾:“若我也能親眼看看就好了。”
“你若是想看,興許後日能在禮佛的時候見到将軍夫人。”二哥段澗道,“她也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巾帼,你可不知道,她坐在将軍身旁,大将軍只看她的臉色,旁人敬酒也不敢多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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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女眷前往興隆寺禮佛,為的是求神佛保佑大梁國泰民安,此番大将軍攜妻子回京,場面更是宏大隆重。
寺廟不許百姓出入,女眷皆在皇後的帶領下,以丈夫官位高低随侍左右。
段漫染被她娘親牽着手,不近不遠跟着,想要看看阿兄們說的将軍夫人,卻被她娘按住肩。
“免免,規矩些。”娘親低聲喚她小字,“莫要東張西望,壞了禮數。”
于是快要到禮佛結束的時候,段漫染也沒有瞧見心心念念的将軍夫人。
且她在寺院的禪房裏午憩時,還很倒黴地被人擄走了。
等段漫染再次睜開眼時,才發覺倒黴的不止她一個人。
不大的屋子裏,足足有十幾個小孩兒,他們皆穿着華服,一看就是一起禮佛的王公貴族家的子女。
這些孩子沒了先前禮佛時的懂事,全都張大嘴哇哇大哭,哭聲震耳欲聾。
原本段漫染是沒有哭的,可是受到他們感染,也跟着小聲啜泣起來。
唯獨在她身旁一位身着玄衣的小少年,面無表情,冷眼瞧着京城這些廢物們。
他明明同這些孩子一般大,卻穩重得像個大人。
“你不害怕嗎?”段漫染忍不住問他。
小少年側頭看過來。
他的眼珠漆黑,目光異常沉着,讓段漫染想起,爹爹手底下的人曾經給他送了一只鷹。
那人說,這是從邊疆大漠獵來的蒼鷹,生性桀骜,不易馴服。但若是被主人馴養之後,便終生認定唯一的主人,心甘情願為其生,為其死。
“怕有用嗎?”小少年反問段漫染。
對方的嗓音很好聽,口音也跟京城裏的不大一樣,就像訓鷹時的哨響,不止是清脆,而且帶着霜雪長空的寒意。
不等段漫染回答,小少年又道:“你若不想被迷暈,就莫要吸氣。”
段漫染不太明白他在說什麽,她嗅到空氣中傳來某種香甜得膩人的氣味。
她拼命聞了聞。
周圍的哭聲突然安靜下來。
段漫染後知後覺,發現那些孩子都像睡着了一般。
她眼皮沉重,自己也昏倒了過去。
暈倒之前,段漫染下意識看了身旁小少年一眼。
對方冷冷看着她,眼神裏的嫌棄就連小孩子也看得出來,只寫着一個字——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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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漫染是被颠醒的。
行進的馬車辘辘作響,段漫染睜開眼,頭頂一片漆黑。她的手腳被麻繩綁起來,四周是堅硬的木板,她好像被關進了木箱子裏。
段漫染動了動,碰到箱子裏頭另一個人。
對方聲音帶着不耐煩:“莫要亂動。”
段漫染莫名有些高興:“又是你。”
她聽出來,這是先前小少年的嗓音,他們可真是有緣分。
段漫染忘了眼下糟糕的境況:“你是哪家的,為何我從前沒見過你?”
小少年沒有回答。
沉默片刻,對方終于開口:“你轉過身去,背對着我。”
段漫染沒有多想,聽從他的話,忙費力地背過了身。
小少年也轉過身,被捆起來的手貼着她的手。
段漫染的手腕處,貼上冰冷的薄刃。
她看不見,卻隐約猜到:“這是什麽,是匕首嗎?你快拿開些,我娘說過,若是讓匕首劃到了,可是要流血的……”
“你若想被外頭的人發覺,将你扔到山裏去喂狼,不妨再喊大聲些。”少年不為所動,恐吓她道。
段漫染噤了聲,委屈地咬住自己的下唇。
對方頓了頓,又道:“放心,不會弄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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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少年說到做到,用匕首割開段漫染手腕間的麻繩,絲毫沒有傷到她。
他又指揮段漫染替自己解開身上的繩子。
二人廢了好大的力氣,終于都掙脫了麻繩的束縛。
段漫染迫不及待,要推開頭頂的箱蓋,誰知她用力一推,箱蓋紋絲不動——木箱自外頭被鎖上了。
她有些害怕,黑暗中摩挲着握住身旁之人的手:“哥哥,我好害怕。”
“誰是你哥哥?”小少年不屑。
段漫染噎住,她委屈巴巴,不敢表露出來,只小心改口試探道:“那……姐姐?”
段漫染這樣叫,不是沒有原因的。
她認識一位喬家姐姐,便喜作男子打扮,胡服長靴,縱馬當街,瞧上去當真比男兒還風流潇灑。
興許眼前這位,也和她差不多。
誰知小少年默了片刻,他開口道:“我是男子。”
話音剛落,他手中自木箱縫隙探出去的匕首,挑斷了箱子鎖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