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木箱被小少年輕手輕腳地推起來,段漫染終于重見天日……不對,是重見天月。
離八月十五還有兩三日,天上的婵娟已是又大又圓,清輝灑滿人間,透過車簾若隐若現,照入馬車當中。
馬車裏頭并不寬敞,卻還堆着五六個大木箱。
段漫染匍匐着去打開離她最近的那個木箱,摸索到箱口也有一把沉重的鐵鎖,她用力推了推,顯然無濟于事。
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小少年,想讓他幫忙,将箱子裏其他的孩子救出來。
對方熟視無睹,朝木箱外頭走去,掀開馬車後頭的車簾——涼風襲來,他們似是在一條山間小道上,月下松林鴉鴉。
馬車外頭的車轅上,趕車的人突然說話,他的中原話有些生硬:“這風……怎大了起來?”
小少年立刻放下手中的車簾,穿透馬車車廂而過的山風緩下來。
段漫染瞧見他掀起車簾一角,朝她招了招手。
她想也不想,便巴巴地貼了上去,小少年壓低聲音:“等下我跳,你就随我跳下去。”
段漫染搖搖頭,也小聲道:“我不敢。”
小少年沒有勸她:“你若是不敢,那就留在這裏。”
“可是……”
不等段漫染再糾結,小少年已挽起衣擺,作勢便要跳。
段漫染忙扯住他的衣袖:“哥哥,我跟你一起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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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看向馬車中,剩下那些裝着小孩的箱子:“那他們怎麽辦?”
“你自身難保,除了自己,誰也救不了。”小少年冷冷道。
段漫染無話可說,她只得照着對方的指示,坐到馬車邊上,待到馬車向山路上行駛,車速緩下來。
“快跳——”小少年握住她的手腕,帶着段漫染朝下墜去。
馬車車板離地面不過幾尺的高度,但對于段漫染一個小孩子而言,無異于跳下萬丈懸崖般兇險。
腳踝處一陣錐心的痛,段漫染沒忍住痛,她叫了出來:“哎呀——”
小少年忙捂住她的嘴,然而為時已晚,她這一聲痛呼,在寂靜山林當中分外明顯。
馬車停下來,車轅上傳來兩人遲疑的聲音:“有人?”
“不可能,你等着……我去看看。”那人掀開前車簾,走進馬車裏頭。
就是這短暫的工夫裏,小少年拉起還倒在地上的段漫染,拼命朝反方向跑去。
段漫染腳上痛得要死,可也知道這種時候不跑不行,她忍着痛,剛跑出幾步,動靜便被馬車上的人察覺:“有兩個小雜種逃了。”
“快追——”
段漫染回頭,瞧見馬車上下來那兩人腰間別着長刀,他們面目猙獰,瞧着像畫像上的匈奴人。
兩個小孩子,還有一個負傷,自然不可能逃得過成年人。
轉眼間他們已逼近,用惡狠狠的口吻道:“真是小瞧了你們這些中原的小兔崽子。”
段漫染已被這羅剎般的人吓得渾身動彈不得:“爹,娘,救我……”
段明瑭和段夫人當然不可能從天而降,段漫染眼前一晃,只覺得天旋地轉間倒了過去——小少年帶着她,躲到了路旁的草叢中。
此地是一條陡坡,他抱住她,順着山坡,就像兩顆石子噗通噗通直往下滾。
枯黃的草木劃在段漫染的臉頰上,劃破她的肌膚,她又怕又疼,幾乎快要暈過去時,終于被樹幹攔截住停了下來。
睜開眼,只見天邊點綴着幾顆耀眼的星子,在枯枝間沖她眨眼。
那兩個匈奴人的聲音遠遠地從上頭傳來:“怎麽辦,找還是不找?”
另一人似乎也猶豫片刻,随後道:“來不及了,說不定這兩個小雜種早就摔死了,咱們不管,莫誤了正事。”
段漫染聽見馬蹄嘚嘚的聲響,越傳越遠,直至再也聽不見。
他們真的走了。
段漫染松了口氣,眼淚後知後覺掉下來,她問身旁的小少年:“哥哥,我們該上去嗎?”
對方沒有回應她。
段漫染側過頭,月色之下,她看見小少年閉着眼,鴉黑的睫羽遮住眼,像一個漂亮精致的白瓷娃娃。
他暈了過去。
段漫染先是愣了下,然後她雙手搖小少年的肩:“哥哥,哥哥你醒醒,你不要死……”
他要是死了,那她怎麽辦?
段漫染抱着小少年,趴在他肩頭嗚嗚大哭。
不知哭了多久,耳旁傳來他虛弱的聲音,帶着幾分不耐:“我還沒死,用不着哭喪。”
少女的聲音戛然而止,段漫染抽噎了下,委屈巴巴道:“我知道了。”
她又問:“那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往回走。”小少年撞上樹的後腦勺還有些痛,他皺着眉。
“哦哦。”段漫染不敢有任何質疑,老老實實順從他的話。
小少年又拾起地上一截手腕粗的樹枝,遞到段漫染手上:“拿它撐着。”
于是兩個傷員,便這麽互相扶持着,從松林間爬了回去。
好幾次,段漫染腳底打滑,險些向下滾落,都是小少年手疾眼快抓住了她的手。
他一手扶着樹幹,一手牽着她。
一路上野狼臯叫,黑魆魆的山林之間時而傳來鸱鸮的凄厲嚎叫,月色清冷銀輝之下,草枝樹影皆像張牙舞爪的魑魅魍魉,要朝段漫染撲過來。
她怕得要死,抓緊少年的手,掌心沁出的冷汗也沾到他手上:“哥哥,你不要管我,自己先上去好了。”
他又聰明又厲害,自己一定能夠逃回去的。
少年不為所動:“再廢話,就把你扔去喂狼。”
段漫染被吓住了,沒敢再吭聲,終于忍着腳踝處的痛,随他回到山道之上。
段漫染渾身脫力,已是再沒有半分力氣,她坐在路旁。
小少年看着這嬌氣的京城貴女,他背對着段漫染,蹲下了身:“上來,我背你。”
段漫染對他的話,可謂是言聽計從,她乖乖靠上去,雙手攬住他的肩:“哥哥,謝謝你。”
小少年自鼻息間發出一聲氣音,算是應了她的話。
這條路也不知何時才是盡頭,段漫染起初還勉強撐着眼皮,盯着自己與小少年前行的影子,偶爾說兩句話。
可漸漸的,困意襲來,段漫染的眼皮越來越重,她睡了過去。
……
等段漫染再次醒來時,已不見小少年的身影。
陌生的房間中,她的娘親在床邊摟着她哭成淚人:“娘的乖女兒,你沒事就好。”
一旁圍着她的父親,還有兩位兄長。
後來,段漫染才曉得,小少年背着她,走了整整一夜,順着山路走到官道,找到了驿站,這才停下來。
驿站的人忙向朝廷禀告,大将軍親自率兵去追,截住了那些匈奴人。
原來他們匈奴的首領被擒,這些匈奴人便派出細作,藏在臨安城中,原是打算挾持達官貴人,誰知遲遲找不着機會,轉而對他們的孩子下手。
這些孩子裏,有皇子公主,有世家子女,以他們為籌碼,不用擔心中原的皇帝不将首領交出來。
卻不想竟出了漏網之魚,叫他們的計劃功虧一篑。
段漫染提起救她的那位小公子時,語氣裏滿是景仰:“那位哥哥真的好厲害,娘親,我們什麽時候登門道謝?”
她的娘親輕撫她的長發,但笑不語。
若段漫染再追問,段夫人便道:“那小公子那日走得急,并非京城人士,真是可惜了。”
她只得無奈作罷。
自此之後,段漫染多了個小字——免免,是為免災免難,趨吉避兇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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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樁陳年舊事,段漫染憶起的時候并不多,只因對不曾經歷過任何大風大浪的閨中女子而言,那并不算太美好的回憶。
每每想起來,在睡夢中都不得安穩。
甚至就連小少年的模樣,也早已模糊不清。
如今聽她的娘親提起,她眼前隐約浮現月色下小少年冰冷的輪廓,也不知他現在可還好?
段夫人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勸她道:“況且,日後你嫁出去,是要做當家主母的,主持中饋,掌管府中大小事務,逢年過節,要到寺廟裏挂名上香,為家族祈福,怎可一輩子不去寺廟裏?”
忽然聽她娘說起自己的婚事,段漫染臉上有些發燙,她略帶幾分嬌羞:“娘……”
段漫染沒有告訴她的娘親,她的心中已嵌進去了一個人的名字——林重亭。
少女将這人的名字藏在心口,猶如釀蜜般,釀出絲絲甜意,暫且還舍不得分享給旁人,怕驚了采蜜的蜂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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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漫染在床上一躺,便是兩個多月。
縱然她早已好得差不多,段夫人仍是不放心,将人盯得緊緊的,不許她再出門。
直到冬去春來,寒食節至,尚書府的手帕交洛靈犀邀她出門玩。
踏青,蕩秋千,賽詩會……寒食節吃得冷清,可玩耍卻熱鬧得很。
段漫染苦苦哀求,段夫人終是拗不過她,特意叮囑道:“這回出門,你可得長個記性,不許再往水邊跑,也休要獨行。”
“娘親放心。”段漫染擡手發誓,“女兒保證,開開心心出門,安然無恙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