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來汝江時, 段漫染一心惦記着林重亭,想親眼看到少年傷情如何, 便覺得船行得分外慢,就和慢騰騰的烏龜差不多。

如今從汝江回臨安,順風順水,不覺思緒尚未清醒,人已經到了京城。

街巷上依舊是喧嚣鼎沸的熱鬧繁華,落入耳中,卻總覺得似隔着層什麽。

馬車外突然傳來車夫的聲音:“世子妃,到了。”

她回過神,起身走出馬車, 才發覺到的是壽安坊的林府。

段漫染愣了愣,心頭湧上苦澀——是啊,在旁人眼中,自己早已不是太尉府的段三小姐,而是将軍府的世子妃。

也罷, 既然來了……

少女走下馬車, 吩咐車夫道:“你們先在這兒等着, 我很快就回來。”

說着, 她在雪枝的攙扶下走進府門中。

門房見着她,一臉的喜不自勝:“奴才見過世子妃,見過……”

他話音一頓, 納悶地朝段漫染身後瞧去——世子妃回府, 卻不見世子的身影,這是怎麽回事?

還不等門房琢磨清楚, 段漫染早已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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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當中, 平日裏負責飲食掃灑等雜事的小丫鬟們正在捉蛐蛐兒鬥草, 聽到世子妃回來,忙放下手中的玩意兒,匆匆迎到院門外。

一個個搶着噓寒問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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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妃可餓了,奴婢這就去廚房端些吃食來?”

“世子妃舟車勞頓,想必是累着了,待回屋後,奴婢替您揉肩。”

“世子妃可要洗沐?暖一暖身子也是好的。”

往日她們稱自己為世子妃,段漫染只覺得天經地義,再正常不過。

如今落入耳中,卻只覺得可笑至極。

但她們終究是不知情,段漫染沒有遷怒到這些小丫鬟身上,卻也無暇應付:“不必,你們都先下去,留雪枝一人就行。”

又想起自己突然回府,保不齊要有人來拜訪,她又吩咐道:“一會兒若是有人來,就說我困了,暫不見客。”

丫鬟們嗅出不對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鴉雀無聲地退出去了,只留下主仆二人。

段漫染站在庭院當中,淺淺環視四下。

往日她若是無事,也會親自侍弄這院子裏的花草盆栽,看它們抽枝發芽,分外荏苒可愛,如今卻再也找不回那般的心境。

“雪枝。”段漫染開口,“收拾東西吧,趁着天還沒黑,咱們早些回家去。”

“是。”雪枝沒有多說什麽,“外頭風寒,世子妃還是先回屋歇着,奴婢這就去收拾東西。”

除了成箱的嫁妝,當初段漫染出嫁到林府時,所帶的物什并不多,無非是心愛的首飾或是裙裳。

這些東西擺放在哪兒,雪枝是再清楚不過。

段漫染坐在桌旁,由着她一樣樣拾撿,忽地又想起另一件要緊事。

她起身走進側室,在靠窗的梨花木書桌旁坐下。

往常段漫染坐在此處,無非是來了閑情逸致,寫上幾句詩,或是作畫。

今日不同,她先是挽袖磨墨,再鋪開紙箋,提起筆,鄭重其事地寫下兩個字——休書。

墨跡在紙上幹涸,段漫染卻是愣了愣。

她不過是知曉,倘若夫妻和離,總要有一紙休書才作數,卻不曉得上頭該如何去寫。

少女抿唇,來不及去翻書學習,只得自顧自硬開頭——恩無盡時,情終有止。

不過是簡單一句話,停筆之際,段漫染視線已然模糊。

林重亭的的确确騙了她,可也是她,救過自己的性命。

若不是有她,只怕自己不可能首尾俱全地坐在這裏寫下這封休書。

恐怕這就是佛偈所言的因緣難斷。

但那又如何?

她們同為女子,便注定不應該,也不可能成為夫妻。

段漫染理清思緒,生平難得這般決絕,繼續動筆——

若有來世,免免必當結草銜環,報答世子救命之恩……

至于今生,這樁孽緣早就該了結。

到了下定決心這一刻,段漫染竟是前所未有的輕松,手中玉毫洋洋灑灑,轉眼間數百字已鋪在紙上。

只不過是收尾處,她深思熟慮一番,才緩緩寫道——

願世子早日覓得佳偶,相伴相守。

此去,勿念。

放下筆,雪枝正端着什麽走過來:“世子妃,這個木匣可也要一并帶走?”

漆紅钿螺的小木匣上了鎖,就連雪枝也不知裏頭是什麽,所以才會特意來問。

段漫染憶起,是除夕過後的頭日,林重亭送給自己的禮物——牡丹金钿,和她娘親留下的翠玉镯。

既然是人家娘親的遺物,斷沒有帶走的道理。

她搖頭:“不必。”

又想起林重亭并不知她将玉镯收在此處,若日後要尋,恐怕不大方便。

段漫染起身走進裏間,從緞花軟枕下摸出一把小鑰匙,她吩咐雪枝:“你快去快回,替我将這把鑰匙還有匣子,都送到長嫂……瓊姐姐那兒去,麻煩她等世子回府後,将它們轉交到她手上。”

雪枝得令,很快就辦成事,空手回來了。

此時天色将暗未暗,段漫染用銅虎鎮紙将一紙休書壓緊,所以的不甘和憤怼似乎也随之被帶走。

少女面龐平靜,連一聲嘆息都沒有:“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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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林府回到段府時,天色已黑,府門挂起又高又亮的燈籠。

看門的小厮先是瞧見雪枝從車上下來,随後又是披着雪裘的段漫染。

“三小姐?”小厮愣住,“您怎麽回來了?”

另一位小厮機靈得多,忙道:“這會子老爺和夫人恐怕正在用膳,奴才這就去告訴他們。”

段漫染沒有多言,只是擡頭打量四周——門上朱漆匾額如舊,左右兩尊石獅子依然高大威嚴,和她出嫁時沒有變化。

等到進府,往正房那頭走去時,段漫染方生出幾分陌生之感——有些面生的下人,應是在她離家後進府的。

假山盆景換了個方位擺放,路旁宮燈變成新的樣式……

也不知爹娘,見着她又會說些什麽?

段漫染心中逐漸生起幾分不安,似回到孩童時,在外頭闖了禍,最後還是要爹爹和娘親來收拾爛攤子。

不知不覺,她已走到正房門外,卻踟蹰不敢上前。

“愣着做什麽?”眼前房門打開,段夫人站在她跟前,她語氣帶着幾分冷厲,“一聲不吭就出了臨安,我當你忘記自己還有爹娘,原來還曉得回來?”

段漫染鼻頭一酸,不管不顧撲入她懷中:“娘,從前都是女兒錯了……”

原本還氣勢洶洶的段夫人語塞,察覺女兒的淚水打濕肩頭,她皺眉:“怎麽回事,可是林家那小子欺負你了?”

段漫染搖頭,抽噎着泣不成聲。

段大人也早已走過來,他仔仔細細将女兒打量一遍,确定她除了哭得傷心些,沒有旁的不對勁,才開口道:“站在門口多冷,先進屋說。”

屋子裏都是飯菜的香味,段漫染抹幹眼淚癟嘴道:“我餓了。”

從臨安到汝江一來一回,整整六七日,她都不曾好生用過飯,眼下是真的餓了。

等下人送上碗筷,段漫染頭也不擡地開始吃東西。

段夫人看在眼裏,更是怒火中燒,猛地拍桌站起來,朝外頭走去。

段大人忙攔住她:“你要幹什麽?”

“我這就去将軍府問問。”段夫人冷笑,“他林家莫非落魄到連飯都吃不起不成,将我十月懷胎的女兒餓成這般模樣,當初結親時,林家那小子答應得倒是好聽……”

段夫人不說還好,一提起林重亭,原本已經忘記傷心的段漫染悲從中來,眼淚又從臉龐滾落。

索性是在爹娘面前,她也不顧嘴裏還有米飯,張着嘴嚎啕大哭。

原本還鬧得不可開交的夫妻二人面面相觑,段夫人收起火氣,先來安慰女兒。

段大人也不例外,轉過身吩咐下人:“愣着作甚麽?還不快去吩咐廚房,做些小姐愛吃的菜式來。”

……

這頓晚膳,段漫染足足吃了一個多時辰。

吃飽喝足,她困得眼睛都擡不起來,将昏昏欲睡寫在臉上。

夫妻二人見她這般模樣,也不好再追問什麽,只得由段夫人将她送回從前住的小院,親眼看着女兒睡下。

這張拔步床,還是段漫染出生那年,專程由京中能工巧匠打造。

她躺回床上,就像是一顆種子落入溫沃的土地裏,睡得無比安心,一夜無夢。

到了第二日清晨,似有一只手如柳枝般觸碰溫柔觸碰她的臉頰,段漫染睜開眼,看到守在床頭的娘親。

“娘。”

她嗓音軟軟地開口。

看清娘親神色間略有幾分疲憊,段漫染明白什麽:“娘親昨晚都沒睡,就守在免免床前?”

“不同你問個清楚,我又怎麽睡得着?”段夫人問她,“告訴娘親,你在林府受了什麽委屈?”

“我……”

段漫染正要答,又不知該如何答起。

林重亭是女子這等驚天秘密,約莫全天下知道的人也就一只手都數得過來,就連當今聖上也不曉得。

若是傳出去,莫說是世子身份,就連整個将軍府賠進去恐怕都不夠,若聖上當真追起責,治她欺君之罪不說,就連與将軍府有過姻親的太尉府也不會好過。

這等關頭,段漫染腦子竟轉得前所未有地快。

她眨了眨眼:“娘,你可還記得,小時候我在護國寺被匈奴人擄走那一回,救我的少年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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