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第 55 章
綠湖水波漾, 濃翠紅菡萏的夏日裏,戴着淺灰色頭巾的婦人正挎着竹籃子走到一個牆邊攀爬滿樹迎春花的小院前,屈起手指往門扉上敲了兩下, 并朝裏面喊話。
“許娘子, 你在家嗎?”
“許娘子,你要的紫蘇葉我給你放門口了,你等下記得出來拿一下。”門外的馬大娘以為她在忙或是不在家, 要不然怎麽會喊了好幾聲都沒有回應, 正準備把籃子放下後, 就聽到院裏傳來了腳步聲。
她還沒轉身, 就聽見門嘩啦一聲從裏打開, 随後露出一張雖不着粉黛, 依舊美得溫婉的臉。
“不好意思, 剛才在裏面忙,沒有注意聽到聲音。”原本在屋裏收拾房間的貌美婦人走了出來, 并将自己用荷葉抱着的幹果遞過去,“這些是我自己做的果子, 還望馬嬸子不要嫌棄。”
“這多不好意思啊, 我只是幫點小忙而已。”馬嬸子看着她遞來的果脯,雖然心動但也不敢伸手來接,這蜜餞果子她可是在城裏的甜點鋪裏見過,就那麽幾塊就要不少銀子,她哪兒敢要啊。
“這哪裏是什麽小忙啊, 對我來說可謂是幫了大忙。”許知微不容她拒絕的把果脯塞到她手裏,“這些果子是我閑來無事自己做的, 花不了幾個錢,嬸子要是不收, 反倒是我的心裏過意不去。”
馬嬸子見她都那麽說了,也不好在拒絕,只是心裏暗暗想着,下次進城的時候,得要多摘點這種所謂的紫色葉子來給許娘子。
随後她的目光又落在溫婉得如三月清風的許娘子身上,心裏不禁唏噓,許娘子那麽好的一個人,怎麽就遇到了這種喪天良的婆家。
自己兒子死了關兒媳什麽事,何至于把兒媳給趕出來。
許知微目送着馬嬸子離去後,才拿着籃子走進院裏。
不知不覺,她已經來到清水鎮三年了,之前在洛陽的生活久遠得對她來說就像是一場夢。
剛開始來這邊的時候雖然還會在半夜常常驚醒,更害怕現在偷來的平靜皆是她的一場夢,等醒來後她還困在池府中,就像是一朵衰敗的花,在失去了陽光和雨露的滋潤下,逐漸變得枯萎。
好在這一切都不是夢,而是她真的離開那座壓抑得,令她喘不過氣來的地方了。
她離開前也曾不只一次想過,依照池宴的聰明程度,肯定沒有多久就能發現葬身在火海裏的人不是她,而她要做的就t是趁着他沒有發現的時候,盡快離開洛陽,去到一個誰都不知道,誰也不認識的地方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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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他會不會因此再次用父母兄長來威脅她,許知微垂睫斂眸的想,她不會在意了。
餘生還那麽的長,讓她自私的活一回又如何,或者倒不如說她本質就是一個極為自私的人,要不然也會舍得扔下剛出生的孩子說走就走。
許知微低頭看着籃子裏的紫蘇葉,想着如今天熱了,正好用它們來做些消暑氣的吃食。
她剛進到廚房,将紫蘇葉浸泡在冰冷的井水裏,大門外就傳來了敲門聲。
聽到敲門的聲音響起,許知微就知道是誰回來了,取過一旁的幹毛巾往手上一擦,就往外邊走去,“今天怎麽回來得那麽早啊。”
推開門,門外站着的是一個穿着淺紫色襦裙的六歲小姑娘,小姑娘許是因為天氣太熱又跑得過快,導致臉頰都紅撲撲的,原本梳得整齊的花苞頭往旁邊散落了幾根發絲。
背着嫩黃色單肩包的小女孩仰起頭,雙眼亮晶晶地說,“因為夫子今日有事,就讓我們提前回來了。”
桃娘小巧的鼻子聞着空氣殘留的紫蘇葉子的氣息,一雙杏眼兒蹭地亮起,“阿姐,你是不是又準備做好吃的啊。”
單手拎過她肩上小背包的許知微好笑的伸出一根手指點了她的鼻尖一下,“嗯,看來是小饞貓聞到了什麽香味了。”
桃娘是她在路上撿到棄嬰,随她姓許,又因為撿到她的時候正值桃花浪漫的三月,取桃為字。
“主要是我回來的路上看見了馬嬸子,每一次馬嬸子來都會給姐姐帶來不少吃的,所以我才猜到的。”桃娘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臉頰。
許知微也沒有在逗她,“今天在學堂裏有沒有發生什麽事。”
桃娘擰着小眉毛思考了一下,最後才得出一個結論,“小胖在學堂上偷偷尿褲子算不算啊。”
許知微點評了一句,“嗯,這個嘛,你覺得算就算是。”
等他們兩人進去後,一個鬼鬼祟祟的小身影出現在了門外,他想要去敲門,但是手剛舉起來又洩氣的垂了下來,豆大的淚珠在眼眶裏打轉,腦袋耷拉着,像只委屈又難過的小狗。
直到聽見有人的腳步聲靠近後,生怕會會被人給發現一樣迅速跑開。
他剛跑開,緊閉的大門就被人打開一條縫。
許知微看着空無一人的門外,心裏則在納悶,奇怪,她剛才分明聽見了有人在哭的聲音,難不成是聽錯了。
“阿姐,快點進來啦,外面好熱的。”桃娘見她遲遲沒有進來,便探出頭往外面看了一眼。
“這就來。”許知微又往門外看了一眼,确定門外沒有人後,才重新關上門。
而入了夜的時候,許知微罕見地做起了一個夢,夢裏是她住了四年多的池府。
如今的池府和她離開前沒有兩樣,但它給人的感覺卻變得很是冷清,壓抑。
她按着記憶裏的路來到了落梅院,站在門外猶豫了許久,才決定推門進來。
落梅院和她離開前沒有什麽兩樣,只是那棵由她種下的山茶花開得更茂盛了,院子四周也栽種了其它小花。
“你們怎麽連那麽簡單的一點事都做不好,要是讓少爺生病了,我看你們也不要在想着幹了!” 身後傳來的女人生氣的罵聲,也讓許知微下意識的扭過頭看去。
随後她看見的是鬓邊生了幾縷白發的棠梨正冷着臉呵斥着什麽,她想要和她打招呼問她這些年來過得怎麽樣,可是話剛說出口,她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在做夢。
既是夢中,她又怎麽會聽到自己的說話聲。
而後她從棠梨的身後,看見臺階上坐着一個看不清五官的小孩。
孩子瘦瘦小小的,正孤獨的坐在臺階上,固執的在等着什麽人,任誰來勸都不行,要是強行想要伸手拉他,還會換來他生氣的大吵大鬧。
“你們走開,我不要和你們走,我要在這裏等我娘親回來。”
“胡說,你們胡說,我娘親才沒有走,他一定會回來看我的。”
“娘親,你是不是不要寶兒了,要不然你為什麽都不願意回來看寶兒一眼。”
不知為何,她看見這個小孩的時候,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給緊緊攥住,疼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剛想要靠近,那個小孩突然擡起頭來,露出一張和池宴如出一轍,但是是幼年版的池宴的臉,也吓得她從夢中驚醒,後背,鬓角也皆被冷汗打得濕濡一片。
許知微從夢中驚醒過來後,擡眸看向周圍在熟悉不過的擺設,才拍着胸口安撫自己。
好在這一切都是夢,既然是夢就沒有什麽好怕的。
虎毒尚且不食子,她不信池宴真的能狠心到這種地步,可是隐約中,她的心裏又很是不安。
許知微壓下心頭升起的揣揣不安,複擡眸看了一眼窗外。
天色已是灰蒙蒙亮,距離天亮雖然還有一段距離,她卻是沒了半分睡意,就連身上也是被熱汗浸透後的濕意。
随着清晨到來,睡在隔壁間的桃娘起床後先是把自己床上的被子疊好,換好衣服後才一蹦一跳的來到小廚房。
等看見比往日起得都早的阿姐已經在準備早飯了,趕緊湊過來幫忙,“阿姐,你今天怎麽起那麽早啊,是不是因為天氣太熱了的緣故。”
“睡不着自然就醒得早了。”許知微把一把小青菜遞過她,“說到熱,今日從入夏後的溫度确實要比往年都高。”
因為天熱,早上容易沒胃口,許知微只是簡單的上鍋蒸了幾個玉米,又做了兩碗清湯面,因着天熱,只要早上不下雨,都會端出來來到院裏吃。
許知微剛把做好的吃食端出來,隐約中感覺到門外好像有人,這種感覺和昨天一模一樣。
她将清湯面放下後,打開門,門外空蕩蕩的并沒有看見人。
興許是她想多了,或者是産生了某種的錯覺,看來有空得去看下大夫才行。
送桃娘出門後,許知微便換了一身衣服前往自己所開的鋪子。
她來到清水鎮後,身上的錢花得差不多了,就想着不能坐吃山空,但是又不知道做什麽時,便想到了做點小生意,但是做生意也得要想明白做什麽生意。
比如讓她做吃食,怕是不行,她也不認為自己是個能起早貪黑吃苦耐勞的人。
若是開繡坊,幫忙售賣其她娘子做好的繡帕倒是不錯,可若單單是賣繡帕,是否又會過于單調了點?
決定要在店裏賣其它的東西前,許知微先在鎮上考察過了一段時間,發現這裏的人基本不會用香丸。
沒有用,往往會産生兩種極端的市場選擇,要麽火爆,要麽無人問津。
香露丸剛推出的時候無人問津,就在她以為真的不行的時候,出門踏青的時候救到了縣令夫人,縣令夫人對她做的香露丸很感興趣,就那麽幫她推開了銷路。
她剛鎖好門出去,昨天的小孩又來了。
他這一次仍和之前一樣,想要敲門,又沒有勇氣作為支持的底。
擡起的手三擡三放 ,最後在聽見有人的聲音時,又像一只受到驚吓的貓兒竄得飛快。
隔壁的嬸子推開門後,就看見對面的臺階前放着一朵開得格外漂亮的沾露荷花,心裏也在泛起嘀咕。
也不知道是誰放的。
如意坊,凝雲香
正在撥着算盤的掌櫃正愁着的時候,餘光瞧見一抹水青色走了進來,連忙放下撥到一半的算盤,笑着相迎,“掌櫃的,你可來了,那個薔薇露和茉莉香珠丸已經賣完了,我正想要找你拿貨呢。”
“所以我今天不是來送貨了嗎。”許知微将帶來的盒子打開,又從裏面拿出一個,采用一截細長竹子镂空洗淨曬幹後的竹罐,“這裏面是我最近新研究出的竹香,要是有人來買香丸,你就拿出一小罐送給她們。”
有些東西得要先打開知名度,才能引來更多人的購買欲,雖說憑借如意坊的名聲想要推出新品并不難,可是又有誰問過,她是不是願意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掌櫃的接過竹罐,取掉塞口的竹蓋放在鼻間一嗅。
清雅微涼的竹子香仿佛令人置身于,晨間薄霧未散的蔥茏竹林中,連夏日的酷暑悶熱都跟着驅趕走了,只留下滿身清爽。
過了好一會兒,許知微才骨指半屈輕敲了下桌面,揶揄的笑問,“不知吳娘子覺得這新香如何。”
吳娘子放下,輕輕搖頭,“掌櫃制的香,自然是極好的t,只是……不知道這定價掌櫃的打算如何定。”
“十兩銀子。”
這下子倒是換成吳娘子擰眉了,“掌櫃的這香好是好,但是價格訂得太貴了,是否會導致無人消費,要知道店裏賣得最好的薔薇露和茉莉香珠丸也才五兩銀子。”
這個問題,許知微自然也是早就想過了,便說,“你說喜歡竹香的,一般是男子還是女子。”
吳娘子不假思索地回,“自然是男子。”
“既是男子用得多,那麽這香女子肯定不會吝啬的買來送給自己心儀的公子或是給家中人用。”許知微說到一半,忽然眯起了眼兒,“而且我們這香還得限量,每個月只會售賣五份,畢竟物以稀為貴,沒有人會喜歡自己用的香同別人撞上。”
吳娘子聽完都不得不感嘆,掌櫃的不愧是掌櫃。
許知微在店鋪裏一直待到天邊雲彩墜西才歸家,回家的路上經過菜場,想着家裏的雞蛋快沒了,又進去買了點雞蛋和豬棒骨,雞蛋正好和韭菜炒,豬棒骨則是用來煲湯。
剛要準備到家,遠處的巷子裏突然沖出來一個衣衫褴褛,神情驚恐的小孩。
小孩像是怕極了身後追趕的人,在看見她的時候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撲進她的懷裏,渾身觳觫,帶着哭腔的小聲哀求着,“求求你你幫幫我,不要讓他們把我抓回去好不好。”
“求求你幫幫我好不好,我可以報答你的,真的。”
突然被個小孩抱住的許知微還沒弄清楚是怎麽一個情況時,巷子後面跟着跑出來一男一女。
“那小兔崽子剛才就是往這邊跑的,我就不信他能跑到哪裏去。”男人兇狠的對地淬了一口,“等我抓住拿小兔子崽子,看我不把他的皮都給活生生的扒下來,看他還敢不敢跑!”
滿臉橫肉的婦人睨了他一眼,“行了,現在說在多又有什麽用,還是得要抓緊時間把那兔崽子抓住才對。”
“應該還沒跑遠,我們趕緊追過去。”
直到那兩人的腳步聲徹底走遠,并且确定不會在回頭後,許知微才從那個能藏身的,兩個牆之間的夾縫裏出來,也從他們的對話中猜中那兩人應該是人販子。
倒也明白了幾分他慌不擇路之下的害怕。
“好了,他們已經走遠了,不要害怕了。”許知微放輕聲音安撫着明顯被吓壞了的小孩,又擰起眉心,“你還記不記得你家在哪裏,姐姐帶你回家,要不然你父母他們知道你丢了,肯定會很擔心。”
小男孩擡手擦了擦幹通紅的眼淚,又一把撲進她的懷裏,“姐姐,我阿娘不要我了,爹爹又不喜歡我,我不想要回去。”
“天底下怎麽可能會有不喜歡自己孩子的父母,是不是你們之間産生了什麽誤會啊。”許知微蹲下來,撫摸着小男孩不知道多久沒有打理,顯得亂糟糟的頭發,“你要是還不想回家,不如先到姐姐家住,不過等你父母來了,你得要跟他們回家才行,知道嗎。”
而且那麽晚了,衙門的人都下值了,倒不如今晚上先在她家休息一晚,明早上在帶他去衙門。
“嗯,謝謝姐姐!姐姐你人真好。”笑得乖巧的池玉緯牽過她的手,目光近乎貪婪的看着她,又在她看過來的時候迅速低下頭。
回到家,許知微遠遠的就看見蹲在門口臺階上的桃娘。
桃娘見到阿姐,眼睛一亮的從臺階上站起來,笑着撲過來,“阿姐你終于回來了,我回來後沒有看見你,好擔心你的。”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有什麽好擔心的。”
“可我就是擔心嗎。”桃娘這時才注意到被阿姐牽着的池玉緯,歪了歪頭,好奇的問,“阿姐,這位是?”
許知微還沒來得及介紹,池玉緯就滿臉戒備的盯着桃娘,奶聲奶氣的說,“我叫寶兒。”
桃娘雖然覺得他有些奇怪,但也沒有多想,“你好,我叫桃娘。”
又看見他是一個人,難免問起,“你爹娘呢?”
“他是被人販子給拐到這裏的,最近會暫時住在我們這裏,等他父母來接他回去,所以你們兩個要好好相處才行,知道嗎。”許知微拎着買來的菜進廚房,“好了,還不進來幫我,等下好早點吃飯。”
“這就來!”桃娘進去前,又看了一眼這個給她奇怪感覺的小弟弟,然後摸了摸口袋,從裏面掏出一塊自己舍不得吃的糖笑着遞過去,“還有好一會兒才吃晚飯,你肚子餓的話可以先吃這個墊下肚子。”
桃娘也不管他會不會拒絕,直接把糖塞//進他手裏就飛奔進了吃飯。
小眉頭蹙起的池玉緯嫌棄的看着手裏都被熱融化了糖,手一翻将它扔在地上。
這種糖連他家的下人都不會吃。
因為時間來不及煲湯,取下挂在牆邊的襻膊系上的許知微決定煮個湯炒個小青菜,就着買回來的燒鴨簡簡單單就是一頓。
等煮完飯出來,才注意到池玉緯那張全是沾滿了泥土灰塵,前面又哭過後弄得一塌糊塗的臉,不禁感嘆自己的粗心。
遂取了一條毛巾浸濕了水後擰幹多餘的水分,來到他面前,“我怎麽忘了把你的臉擦一下,等下可能會有些疼,你忍一下哦。”
兩只小拳頭攥握着的池玉緯看着近在咫尺的娘親,緊張得能聽見自己心髒劇烈跳動的聲響,眼睛更是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看,鼻頭發酸的一字一句的說,“我爹爹說我是小男子漢了,我不怕疼的。”
“小孩子哪裏有不怕疼的,要是覺得疼了就說出來,知道嗎。”從這短短幾句話裏,就認為他父母不怎麽靠譜,說不定連孩子都不知道怎麽養的許知微先是從他的額頭擦起。
随着灰塵擦去露出白淨細膩的皮膚,能看出他家裏人将他養得很好,也能看出他的家庭應當很富裕。
從額頭擦幹淨後一寸寸往下,只是在将他的一雙眉眼擦幹淨後,許知微恍惚間以為自己見到了故人。
應當是自己看錯了吧,再說了天底下長得相似的人何其多。
可随着眉眼擦幹淨後,在到鼻子,嘴巴。
如果說長得好看的人都有着相似的點,但也沒有都照着另一個的模樣長的。
甚至在他擡起頭來的那一瞬間,許知微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直往脊骨裏鑽。
因為這個孩子的臉,長得和幼年版的池宴幾乎如出一轍。
倒不如說,這個孩子就是她和池宴的那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