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姬未湫心虛地眼睛亂晃, 連攏在衣袖中的手都沒忍住扣着衣袖的縫線,就是不敢和他哥對視。
他又不是傻的,他哥又是讓他看百多年前的折子, 又是一步步教他分析,肯定不是為了警告他, 況且他也沒有犯什麽值得的他哥警告他的事情。
他了解他哥, 他哥警告人從不費這種麻煩事兒,扔下一句話就叫對方自己回去想, 或者一句話都不說, 領悟不到的死了也是活該,想當天子近臣的多得是,不差這一個。
“擡頭。”姬溯冷哼了一聲,姬未湫身體比思想快,唰得一下擡起了頭, 被姬溯看得渾身寒氣直冒, 姬溯看他這副模樣,寒聲道:“過來!”
姬未湫頭皮發麻, 卻只能一步步走到了禦座旁邊,只聽一聲清脆的金玉交鳴之聲, 禦筆被那只素白修長的手拍在了桌上, 姬溯的怒氣不言而喻,但他仍舊是從容不迫的, 他緩緩道:“瑞王貴重,朕怎敢輕易取之?”
姬溯給他這陰陽怪氣地語調吓得不輕, 下意識道:“再貴重也沒有皇兄貴重, 我的命是皇兄給的,皇兄什麽時候想要都可以。”
“住口。”姬溯冷然道:“再叫朕聞得此等言論, 你這一世,再不必出宮了。”
姬未湫心道那也行啊,他就住長宸宮好了……呃不行那地方是東宮,以後要留給未來太子的。算了,反正宮裏也沒後妃,幾乎不存在需要避嫌之類的情況,住哪都行,以後到飯點了就去老母親宮裏混吃混喝,吃完嘴一抹,禦花園裏轉兩圈消消食,找老宮人們打兩圈牌,美滋滋回去睡覺,嗚呼!美哉!
姬未湫心裏敢這麽想,嘴裏卻不敢這麽說,只能說:“是我失言,皇兄勿怪。”
姬溯見他還算是乖覺,也便罷了,他道:“李雲修一案,你只看李雲修,卻不看世祖,這便是你的不足。”
姬未湫一頓:“嗯?”
姬溯提筆在世祖朱批上畫了一個小圈,問:“世祖為何派李雲修前往遼源為知府?”
這問題之前姬未湫就說過,于是毫不猶疑地道:“李雲修是世祖伴讀,世祖登基,自然要培養心腹,遼源府與燕京近,若起戰事,便是要塞。李雲修一去一則咫尺,方便世祖看顧于他,二能将此處掌握在自己人中,三能為李雲修積累些資歷。”
“是。”姬溯目光冷凝,又在朱批上一點:“若你是世祖,李雲修所為,是你所需?”
“應該不是吧?”姬未湫目光落在那煞紅的朱批上,半個身子無意識地挨在了禦座扶手上省些力氣,他喃喃道:“顆粒無收,遼源大亂,災民必定湧向燕京,我想不出有什麽好事……”
除非有當年其他奏折作為參考,只從現在這些條件看,對世祖沒有任何好處。再加上當時世祖才登基不久,此事一出,恐怕稱一聲焦頭爛額也不過為。
“既是如此,世祖為何令李雲修前往邊關?”姬溯問道。
“厭棄他了吧?”姬未湫答道。
然後就挨了他哥一個冷眼,姬未湫縮了縮脖子,只好靠着扶手接着翻奏折順便冥思苦想。
姬溯的手臂被姬未湫挨着,他擡眼望去,見小孩兒想得認真,便也不去打擾他。姬未湫一邊翻着奏折,一邊忍不住問道:“皇兄,能否給我幾本當年的其他卷宗?”
姬溯道:“這些足矣。”
姬未湫只好接着翻看,可他之前沒看出什麽的東西,如今再看難道還能憑白看出朵花來?姬未湫側目悄悄看了一眼姬溯,見他已經拿起一本嶄新的奏折看了起來,便不敢再打擾,可他思來想去就只能想到世祖厭棄了李雲修啊!
你想,把人扔到全是老油子的地方,又苦又沒油水,還是從文書做起,怎麽就不是厭棄了?要知道文書要是沒什麽特殊情況,這一輩子都不可能上戰場去與人刀兵相接,只能随軍因戰事勝敗升遷。
姬溯見小孩兒愁眉苦臉地看了過來,盯了他半點不敢吱聲,便輕描淡寫地提醒了一句:“顧相。”
姬未湫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對哦,這李雲修說是與他相似,還不如說與顧相相似,顧相雖不是他哥的伴讀,卻是他哥的心腹。他哥登基,第一件事也是将顧相派去江南。那地方何等重要?但他記得顧相第一件差事兒雖不說做的稀爛,卻也只能說是勉強辦成了。
當然,在外面人眼裏看來那是花團錦簇,漂亮的不得了。
不是顧相不夠聰慧,而是江南養出了無數世家巨賈,水實在是深,背後牽連了不知道多少位高權重之輩,顧相在那兒被人陰了一手,最後是他哥在背後幫着顧相圓了過去,硬是做的滴水不漏,叫朝廷上下挑不出一個不好來,讓顧相有了一個漂亮的政績。
其實也不是沒人知道顧相險些砸了這個攤子,但他哥擺明了車馬就是要保顧相,既然明面上無錯,誰敢硬是雞蛋裏挑骨頭?
這樣一看,不是和李雲修與世祖一模一樣嗎?同樣都是出纰漏,同樣都是當今出手做保,但顧相如今是內閣之首,國之棟梁,而李雲修在這個年紀帶着刺殺世祖的罪名,墳頭草都已經三丈高了。
哦不對,他恐怕都沒有墳頭草,因為他根本就沒有墳。按國律,刺殺以謀逆計,當場格殺,牽連九族,禍首屍身懸城門警示世人,直至爛成一把骨頭了才能扔到了亂葬崗去。
姬未湫決定誇一誇他哥的心腹幹将,這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君臣相得了嘛!“皇兄,顧相內斂沉穩,李雲修何能與顧相相提并論?”
此言一出,姬溯神情未變,眼中寒氣卻又加深了幾分。姬未湫看得背上直起雞皮疙瘩……不是,他哥這是什麽意思?其實他看不慣顧相很久了?只是沒找到名正言順的機會把顧相殺了?所以他一誇顧相,他哥就不高興了?
還是如同朝廷秘聞一般,其實他哥和顧相是一對,只不過礙于皇家威嚴這才只能暗中相守,所以他一誇顧相,他哥吃醋了?
不會吧?他完全沒看出來哎!除非他們是這兩年才好上的,否則他沒道理不知道!
姬未湫看着姬溯的側影發呆,好像……好像也不是沒有可能哦?畢竟顧相是唯一一個可以自由進出清寧殿的人!哇,難道他一個不小心猜到了真相?好炸裂!
然後他就被姬溯看了一眼,心虛地回過神來……咳咳,什麽亂七八糟的,他哥知道他這麽編排他,能讓人當場把他拖出去打死。
姬未湫試圖翻閱奏折來探知更多的消息,但這幾本奏折他已經看過了,不說能倒背如流,也算是記憶深刻,實在是看不出什麽了。但他哥還盯着他呢,他只能胡亂猜測幾句:“世祖大概是心痛?畢竟伴讀沒腦子,放出去就是危害人間,不放出去又于心不忍……亦或者世祖覺得失望?又覺得被背叛了?”
姬溯嘆息了一聲,一手按在了折子上,姬未湫順着他的動作,停止了翻找,專心聽他說話。姬溯平靜地說:“十年伴讀,情誼不亞于兄弟,世祖既用李雲修,卻不能補其缺,李雲修狂妄,數度逾制越規,禍亂國法,世祖卻再三容忍,情誼耗盡,致使李雲修返京後兩人反目。”
姬未湫沒想到還有這樣一個角度,他聽得認真,不知不覺中就坐在了禦座的腳踏上,正等着他哥繼續分析,忽地就見他哥手中禦筆微動,向他而來。
姬未湫下意識閉目,只覺眉間落下了一點涼意。
“無人不願少時情誼圓滿。”
禦筆在姬未湫眉間落下一點朱砂,宛若一顆血痣,又似是孩童才會點上的祈求平安吉祥的砂。姬溯凝視着那一點,平淡地說:“然,天下從之者治,不從者亂,從之者安,不從者危,從之者存,不從者亡。①”
“李狂是友,亦是臣。世祖以友待臣,致臣不以君禮侍君,你可明白?”
他哥的意思是正因為世祖視李雲修為友,故而對李雲修逾越之舉視而不見,也使李雲修将世祖視為好友而非君上,行事越發狂悖。如果世祖能在一開始就公私分明,将李雲修看做是臣子,而非好友,叫李雲修知道深淺,将君臣分明橫于心中,自然就不會那般狂妄,日後君臣就不會離心,這般的慘案也就不會再發生。
【無人不願少時情誼圓滿。】他哥這般說,是希望他如果遇到這樣的事情,不要留下同樣的遺憾?
又或是……這是在教導他馭人之道?
亦或者兩者都有?
姬未湫只覺振聾發聩,他怔怔地看着姬溯,試圖從他眼中看出什麽,那雙眼睛居高臨下看着他,似乎一切情緒都在其中無所遁形,他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狼狽地低下了頭,讪讪道:“皇兄你與我說這些做什麽?”
以他的身份,這些東西他輩子最好碰都不要碰一下。
忽地,白皙修長的手指抓住了他的下巴擡了起來,姬未湫猝不及防地撞入了姬溯的眼中。
姬溯拿着一張帕子,舉止從容地輕輕地替他拭去眉間朱砂:“你如今年歲漸長,不可再如往日渾噩。”
“祥之重之,帝器用之。”姬溯放開了他,沾了朱砂的帕子從他指間飄然而下,落在姬未湫的膝上。姬未湫抓緊了那張帕子,揚首仰視于他。
這兩句話,是封他為瑞王時聖旨所書。
‘哔啵’一聲,燭光攢動,也将兩人映得明明滅滅,影子在這一瞬間在地面紛亂如舞。宮人們急忙進了來侍弄燈燭,衣裙搖曳,于這明滅之間,姬溯輕輕撫了撫他的頭發:“行遠自迩,踔厲奮發,莫辜負了……瑞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