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行令

行令

那間屋子的窗子是開的,裏面坐着一個人。

那人坐在窗邊,倚着軟枕,眸子漆黑,看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

我滴天爺呀。

湫言腿軟了,差一點就跪在了地上,還好他餓習慣了,經常腿軟,堪堪挺住,“呼~湫言,不要怕,湫言,你大膽地向前走!”,湫言深吸了口氣,給自己加油打氣,自認為若無其事的樣子,進了屋子。

湫言行至門內,只淺走了一步,端端正正站着,背挺直,雙手一并,鞠躬。眼睛一閉,頭也不擡。

“大,大人好,我,我是新派來的助差,我叫,叫湫言。”

鬼界的助差,是用來幫助鬼差行事的,大多數的行令,由專司行游的鬼傳給無妄樓,再到各助差手裏,最後由助差告知各自的鬼差。

鬼差最少手裏邊都有一個助差。

官辭眼皮擡了一下,按了下指骨。看着湫言這個一進來就東看西看的,膽子看起來不大的小鬼,心裏有些煩。

就他這樣的命格,真不知道陰主怎麽還敢給他帶個人過來。

湫言正疑惑這大人怎麽還不說話,會不會下一秒就把他弄得魂飛魄散,耳邊就傳來了個不冷不淡的聲音:“你是個結巴?”

湫言連忙擡頭,瘋狂擺手,解釋道:“不是,不是。我不,不結巴。”

很顯然,并沒有什麽說服力,氣得湫言咬了下自己的舌頭。

哎呦,好疼。

匆忙之間,湫言擡頭,他才終于看見了這傳說中半鬼大人的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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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聽來的兇惡相不太一樣,眼前的人一身黑衣,膚色白皙如雪,烏黑的長發高束在腦後,一副不太高興的世家小公子的樣子,清冷俊秀,絕非傳說中的兇神惡煞之相。

“還有點呆,盯着這麽個天煞臉還能愣神。”官辭想。

他真是覺得自己昨天是抽了風,居然被陰主那厮一句“我覺得他會希望你答應”,就被哄騙應了職。

陰主是不是不想讓神鬼兩界好了。

官辭嚴重懷疑陰主就是想搞事情。

他彈了下杯子,發出叮的一聲,把湫言的思緒拉了回來。

“你在看什麽。”

湫言慌忙答道:“沒什麽,沒什麽,就是看您有點面熟。”

說完,湫言有又咬了下舌頭。“這是說的什麽鬼話,我一個一百多年的小鬼,怎麽可能認識這活了一千多年的大人物。”

“面熟?”

“我的意思是,是您,您長得很像我的一個故人。”

湫言快把舌頭咬爛了,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話太多。

“故人”這個詞聽起來就很有意思了,能稱得上是官辭相熟的故人,多半已經死在了九百年前。

還是那種死了不入鬼界、死得幹幹淨淨的那種。

官辭看着湫言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模樣,表情沒有變化。手指一下一下,不急不慢,輕扣着茶杯。

湫言以為官辭在想正事,實際上,他只是因為“故人”二字晃了神,并且在想怎麽和湫言交流。

直接趕走?

“咕嚕——”

好熟悉的一聲,湫言和官辭不約而同同時看向湫言的肚子。

“我去,這個時候你響什麽,餓也不能現在餓啊。”湫言捂着肚子暗罵,臉紅透了。

“走,去吃飯。”官辭道。

不知為何,湫言覺得官辭的肩膀松了一下,仿佛卸了什麽千斤的擔子。

“啊?”湫言怔住了,懷疑自己聽錯了。

官辭起身,看了一眼湫言。

“你不餓?”官辭問道。

“餓。”湫言下意識回答。

“餓還不跟上。”

他急忙跟上,又和官辭保持着一個适當的距離,看上去就像兩個陌生人,只是碰巧擦肩走過。

官辭沒說什麽,拿了個鬥笠,罩在了頭上,遮住了臉。

不只是湫言,官辭還在刻意與周圍人保持距離。

甚至在鬼擠鬼的鬧市上,他也步履輕盈,避開了所有鬼,停留在了一處矮小的面攤前。

湫言想不到,天上地下唯一的半鬼大人居然帶他去這種地方吃飯。

他倒不是挑食,能有的吃,就已經很滿足了。

只不過。

面攤上人太多了,而且攤子還是在鬼市街道上就直接用草棚支的,簡陋得很。湫言以為,大人物都會嫌棄這種地方,起碼要去一個極為安靜、幹淨的地方吃飯。

他就這麽奇跡般跟着官辭落了座,看着官辭點面,看着官辭付錢,看着官辭吃面。

在聽到大娘聊天之前,湫言一直保持着懵逼的狀态,直到聽到大娘們的話,他的冷汗才止不住地往外冒。

這才有了拿起又掉下的筷子。

官辭吃飯沒有聲音,速度卻很快,吃完就遮住了臉,生怕別人看見似的。

“你可以走。”

什麽意思。

湫言更懵了,下意識擡頭看過去,嘴裏的面條都沒來記得及咽下去。

官辭抿着唇,重複了一遍:“你可以走,陰主那裏我去說。”

啊?這是什麽情況。

湫言張着嘴,沒說出來話。

官辭捋過衣服上因為坐着多出來的褶皺,在鬥笠下瞧着湫言。“不用擔心鬼差的事情,我來解決”,說完轉身便走了。

……

沒必要,強迫別人跟着他,真得很沒必要。

……

官辭烹了茶,倒了兩杯,一杯放在對面的那個空椅前面,一杯自飲,擡頭去看那樹桃花。

靜靜看着一瓣桃花落在了青色的茶杯之中。

九百年了,距離他離開神界已經有九百年了。直到今天,那件事情還是沒有一點進展。

為此,近來他又新找了一大批古籍,還沒有翻閱完,照理說,他不應該答應這個差事。不過,他還是選擇接下這差,不單單是陰主的話,還有一層原因。

還人情。

祟氣由生靈執念而生,神、鬼,人都一樣。生靈自有七情六欲,貪嗔癡妄,執念太深,就生祟氣,形成禍亂,簡單來說,就是心魔作亂。

神官專司除祟。

鬼界本職是将游魂引入鬼界,管理鬼界中的鬼,沒有仙骨,也就沒有除祟的能力。

最近祟氣爆發過多,神界人手不足,前來求鬼界相助,而鬼界中能勝任此項事宜的不多,陰主就找上了他。

九百年前,他向陰主借了一樣東西,欠了個人情,一直沒機會還。

這次,正是還的機會。

熱茶吞咽入肚,依舊沒有緩和官辭骨頭縫裏冒出來的冷意。

官辭捏了捏手指的骨縫。

一會他需要去幽冥府一趟,一是告訴陰主一聲,給湫言換個領導,二是,需要告知無妄樓,把行令直接傳給他,不必假借于人。

鈴——

方境之地的上空傳來一聲風鈴響,昭示着有人進來了。

下一秒。

咕咚一聲,一個小鬼砸在了地上。

湫言捂着鼻子,從地上爬起來。

我靠,好疼啊,他還是沒習慣進來的方式,一不小心就摔了個大馬趴。

官辭今天已經是第二次看見同一個人結結實實摔在了他的面前。

他拿着鬥笠的手頓了一下,随即緩緩放在桌上。

“你落東西了?”官辭問道。

“沒有。”湫言撓了撓頭發,有些別扭,“我只是想說,我不走。我能有個工作就很好了,哪裏還需要挑領導,我都可以的。”

這就很矛盾,明明第一眼看到是官辭時,他辭職的心都有了。

可就在剛剛,他看着官辭的背影,就像看着孤月下的一座雪山,孤傲但是凄冷。轉念一想,也許是高處不勝寒吧。

不過是混口飯吃,哪裏不行,何況他剛來,官辭就帶他吃了一碗很好吃的面。

這就夠了。

既然他想留下來,也就留吧,之後待不下去了,想走就走,官辭也是無所謂。

官辭身邊留不下人,這事他自己心裏是清楚的。

官辭随手拈來一個新的杯子,和之前的兩個完全不同,像是有主客之分。

伸手示意讓湫言坐下來,給他新倒了杯茶。

“謝謝。”

湫言許是想開了,沒有之前那麽害怕,也依舊難以表示親近。官辭的神情依舊那麽冷,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樣子,讓他多了十分疏離感。

官辭收了鬥笠,靜靜喝茶,桃花落在肩頭,減了幾分肅殺之氣。

湫言跟着,抿了口茶,清香入口,有點淡淡的苦味,馬上回甘,他緊接着又喝了一口。

這茶烹得當真是極好。不曾想,官辭還有此等手藝。

……

就這樣待了兩三天,湫言日日來這裏報道,卻無一行令傳來。

俸祿還沒下發,湫言也沒錢。幸好官辭每每都能看出來,帶他出去吃飯。

湫言也挺不好意思,但實在不想餓着,也就舔着臉跟上去。

幾天的相處,湫言大致摸清了官辭的一些習性。喜歡吃面,基本上頓頓都是面;喜歡盯着桃樹發呆;每日練一幅字,放在主屋後再立馬出來,一刻都不多留……還有些湫言覺得是嬌養出來的習慣,但又覺得不對,傳聞中的官辭是一路摸爬滾打,在血路裏淌着過來的,怎麽可能是嬌生慣養的少爺。

反正,總而言之,這三天,生活得十分順利。

官辭看着在院子掃地的湫言,心情複雜。

論他九百年前攢下的功德,讓他再養一屋子人都沒問題。

可是,說好的需要人手,讓他來幫忙呢。

行令死哪去了。

好不容易能還上的人情又不讓還了?

官辭有點頭疼。

好在無妄樓沒有讓他頭疼太久,第四天終于傳來了行令。

“大人,無妄樓下了行令。”

湫言一早就趕到方境之地,雙手呈上一份卷軸。

“嗯。”

官辭的手指點在了卷軸之上,在半空中,憑空打開,字浮在了空中,泛着青光。

“青光?”湫言驚嘆。

行令的顏色往往代表着此令的品階,以赤,青,黃,白區分,由強到弱。

之前的神官對于祟氣掌控嚴格,近幾百年已經很少見赤、青兩色的品階了。

湫言沒想到就分到了個青令,官辭已經九百年未曾出世了,再加上抽了仙骨,這青令會不會太難了,他頓時自己給官辭送了個炸彈。

擡頭去看官辭的反應。

官辭本人臉色不改,十分淡定,仿佛這就是個信手捏來的白令。

不愧是他家大人。這九百年沒接令了,依舊面不改色心不跳。

官辭不知道旁邊人內心已經翻濤倒海了,自顧自地看着接的青令。

“北方一寒地近日祟氣深重,有女常于山夜啼哭,山下村民不安,數十魂魄被囚,此去尋求原因,除祟帶魂歸。祝順,平安也。”

數十魂魄被囚?一般的祟源可做不到。祟源,乃祟氣之源頭,統一用此名而喚。通常祟源出現,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殺一人洩憤,殺二人複仇,殺三人以上就可以說是罪孽深重了。

天上那幫人幹什麽吃的,這樣的祟源,等到現在都沒管。

百年如一日的沒用。

官辭想也不想,決定立馬下界:“走吧。”

湫言愣了一下,沒跟上思路:“走?去哪?”

“回青令。”

完成令上所說的事,是為回令。

湫言有些迷惑,問了句:“大人,咱們不等無念閣的器師過來送法器嗎?”

鬼界不比神界,經費有限,很多法器都是衆鬼一起用。無念閣的器師專職保管法器,待行令傳達之時,再将法器送上。

官辭靜靜看了湫言兩秒,不鹹不淡地說:“不用。”

雖然短短兩個字,湫言還是從他家大人的臉上看出了一句話,“別墨跡了,老子牛逼,老子用不着。”

下一秒,湫言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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