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出世
出世
七月十五，鬼界，鬼市。
各路鬼怪齊聚一堂，行走的鬼們懷裏鼓囊囊，揣着大把大把的銀票和金元寶。
街上熙熙攘攘，鬼來鬼往，好不熱鬧，大紅燈籠高高挂起，小鬼火們在上空亂竄，上空彌漫着香火氣，飄散繞在一眼望不到頭的鬧市中。
當真是“喜慶”極了。
攤販們有的懸着腦袋，一手扶着腦袋，一手抄着大勺，攪着大鍋裏飄着的馄饨，白白嫩嫩，香味飄出幾裏去；有耍雜技的斷了手腳，用布條栓着，卻不影響踢鼓耍劍，動作行雲流水，旁邊圍觀的牛鬼蛇神叫好聲連天，十分捧場；酒樓外的渾身燒焦的店小二，穿着買好的皮囊，在酒樓外面朗聲吆喝，“瞧一瞧，看一看啊，本店最新推出新菜品，歡迎大家前來捧場”……
與人間的廟會相比，也是不遑多讓！
“聽說了嗎，官辭要出來了。”
面攤裏傳來一句響亮的女聲。
長街一處的草棚下擺了幾個桌子，此刻坐了不少鬼，不難看得出老板的手藝很好。
其中一個桌子坐了幾個大娘，面前的碗不知道已經空了多久，瓜子皮堆得幾寸高，明明談論的都是別人，聲音卻大得半條街都聽得見。
“啊？哪個官辭？”年輕大娘，穿着粗布衣服，看着卻很幹淨，拿着一個眼睛往眼眶裏塞，“看我新買的這個眼睛，像不像真的？”
“诶，你這次買的不錯，這個眼珠子做得也太真了，是哪家鋪子，快告訴我，我這個腿用舊了，該換一條了。”另一個大娘一下子被這話叉了過去，她下來的時候只剩下了一條腿，假腿已經買了好久了，隐約都有了腐爛的跡象了，正愁着去哪家買呢。
“就是城西新開的那家，店主姓許，小姑娘長得精神着嘞。就是脖子上有兩道紅印子，估計是被掐死的吧。”年輕大娘想起那個水靈靈的小姑娘，就忍不住笑意，那姑娘長得精神，幹活麻利，還會說話，放在人間，不知道會有多少媒婆上門來提親呢。
“啊，這麽慘啊，好好的好姑娘，多個印子得多鬧挺啊。哎，不對，不對，都扯哪去了。”最開始說話的瓜子大娘吐着瓜子皮，強行把話題帶了回來，故弄玄虛道：“官辭，你們不知道啊？就是那個那個半鬼啊，天上地下可就出了那麽一個。”
“啊，我只知道天上有神仙，地下有鬼，沒聽說過還有半鬼啊。”這大娘剛死下來還不久，最近才參與到她們這幾個大娘之中，對于神界、鬼二界的秘聞還不太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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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子大娘給她解釋：“這半鬼啊，就是這天上抽了仙骨的神官，被貶下神界，用于懲罰那些犯了滔天大罪的神官。”
“那怎麽三界之中就這麽一個半鬼啊，這得犯了多大的罪過啊。”
“他啊，據說是個天煞孤星，在人間克死了親生父母，成了個小乞丐。後來，不知道哪來的大造化，被天上的一個大神官撿回去了。還以為大神官命硬，沒想到，居然也被克死了。”
年輕大娘啧啧出聲，眉眼飛舞着，眼睛一擠一眨，驚嘆不已。
“然後呢？”
“然後主神大怒，就不想讓他再禍害別人了，剔了他的仙骨，把他從神界趕了下來。據說，他就住在鬼界的哪個陰溝裏，幾百年沒人見過他了。”瓜子大娘絮絮叨叨地說着，“現在，也不知道抽了哪門子瘋，說是，讓他出來給鬼界做事。啧啧啧，不知道要禍害多少人嘞。”
大娘哪裏聽過這樣的事，只覺得瘆得慌，連忙祈禱：“我滴乖乖，可別讓我遇見，這就算碰一面，都得倒大黴吧。”
啪嗒一聲。
角落裏一雙筷子落了地。
店主甩着腦袋過來，非常貼心，給那只掉了筷子的小鬼重新拿了一雙。
“謝謝老板。”小鬼的聲音細聽還有些顫抖，不過被大娘們的讨論聲掩蓋了過去。
店主拿毛巾擦了下額頭上的并不存在的汗水，道了句“不客氣”，裝作不經意地看向了小鬼對面坐着的鬼。
這鬼真是奇怪得很，吃飯還戴着鬥笠，背對着人群，生怕人看見似的，背影看着肩寬腰細，估摸是個俊秀的少年郎。
就不知道正臉長什麽樣了。
“老板，來碗面。”
“來啦。”生意火爆，面攤老板也顧不上好奇了，甩着腦袋走了。
湫言的右手止不住得抖，筷子碰着碗，發出有節奏的敲打聲。
對面的鬼看了他一眼。
湫言呼吸一頓，差點把剛拿到手的筷子又扔在地上。
“死手，你別抖了。再抖，你主人要廢了。”
他把手放在桌下，用左手狠狠按了按。
真的是快要崩潰了。
如果說碰一面就會倒大黴的話，那他就應該是黴運纏身、鬼生無望了。
那個傳說中是天煞孤星，青面獠牙，面目可憎，神鬼見愁的半鬼，此刻就坐在他的對面！
而且還是全程聽着大娘們的壞話，一句不落。
“大娘們，咱們在聊別人的時候，就不能小點聲嗎，你們是沒事了，我可能要遭殃了。”湫言心裏打鼓，已經是不敢呼吸了。
湫言快瘋了，生怕“天煞孤星”一個暴起就把他劈成兩段。
“再不吃，面就坨了。”“天煞孤星”本人突然道，冷着臉，語氣冷淡如冰，看樣子，就好像是在說，別亂動，否則.....
湫言吓了一跳，戰戰兢兢的像一只受了驚吓的鳥。
“吃，馬上，馬上吃，馬上吃。”湫言聞言片刻不敢耽誤，端着碗，就把臉埋進碗裏，大口大口往嘴裏塞。
“死嘴，快吃啊。”
屋破偏逢連夜雨，俗話說的好，倒黴的人，喝口涼水都塞牙。湫言正好就是這麽個狀态。
“咳咳咳咳。”吃的太快，嗆到了。
對面的鬼，手指修長而白皙，與推過來的黑色茶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謝……謝謝。”湫言忙不停接過杯子，一飲而下，順了順胸脯。
他順着縫隙悄悄看着對面的人。
對面的“天煞孤星”身穿一身黑衣，透露着淩厲肅殺之氣，頭發随意束着，戴着黑色的鬥笠，軟紗被攏到腦後，露出俊秀的面容，神色淡然，嘴角自然微微向下，不太高興的樣子。卻恰有芝蘭玉樹之姿。
和傳說中的官辭，外形上大有不同。
正如大娘說的，傳說中的官辭是可以貼在家裏辟邪的程度。
太魔幻了。
就像今天的一整天，湫言都覺得是一場大夢。
今天是鬼職榜開榜的日子，是鬼界五十年一次的大日子。
上了鬼職榜，就可以成為鬼界中的一名鬼差，自此就是有了鐵飯碗，衣食無憂，前途無量，再也不用擔心餓肚子了。
至少湫言是這麽想的，這已經是他第二次參加鬼考了。
“奮戰一百年，決戰鬼職榜。”
距離揭榜日子，湫言已經戒葷吃素了整整三個月，拿出了壓箱底的衣服，即便這件衣服上也有好幾個補丁，也是他目前為止最體面的衣服了。
他誠心沐浴了一番，朝着幽冥府——陰主的居所方向，拜了将近一個時辰，祈求能讓他通過，不要再讓他過這種忍饑挨餓的窮日子了。
等他到的時候，無妄樓下已經站滿了鬼，圍得那叫一個水洩不通。
無妄樓是整個鬼界最顯眼的建築，位于鬼界的中心地帶，雕梁畫棟，四角飛檐上站立着四只浴火而生的鳳凰，從上而下垂着柔順的紅幔，随風飄蕩，妖豔瑰麗。
此刻從樓上懸下一條長長的條幅，黑底紅字，四個角畫着四朵彼岸花，字體大氣磅礴，畫工精湛。
可以看出處理此項事宜的鬼差是用了心思的。
“不好意思，麻煩讓一讓。”湫言道。
“你踩我腳啦！”
“對不起！”湫言連忙道歉。
廢了一番周折，湫言進到了裏側，此刻的手心已經布滿了汗水，他仰着頭，從上到下一個字一個字地盯着，終于看到了他的名字。
[湫言——助差，領導官辭]
“官辭？”湫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狠狠揉了揉，成功上岸帶來的巨大的喜悅感被瞬間壓了下去，宛若一盆涼水澆在了正熊熊燃燒的火焰上。
周圍的人聽到湫言口中的名字，像是聽到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齊刷刷退後了幾步，繞着湫硯成了個圓圈，正好把湫言圍在了圓圈中心。
剎那間，圍地水洩不通的無妄樓變得井然有序，鴉雀無聲，湫言快吓癱了，要不是這榜從古至今就沒出過錯，他都以為是專門為了秩序，搞這麽一出來吓人。
“人”群安靜了幾秒，馬上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大的噪雜聲，一個豬臉人身的鬼，喘着粗氣道：“兄弟，要不你辭職吧，這可是官辭。”
一旁的鵝精嘎嘎嘎附和：“對啊，兄弟，還是命要緊啊。”
要了鬼命了。
湫言木頭般，現下只知道點着頭，在衆鬼好心讓出的康莊大道上，拖着步子走出了鬼群，朝着旁邊的角落裏走去。
“完了，先傻了”，鵝精撲騰着翅膀，捏着嗓子說。
辭職，還是不辭職，這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辭職，容易完蛋，不辭職，還要奮戰五十年，也就是說，還得忍饑挨餓五十年。
湫言已經受不了這樣的日子了。
湫言的鬼生，可以用莫名其妙來形容，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怎麽死的。
鬼在鬼界的外觀是和臨死前是一模一樣的，而他，湫言，渾身上下一個傷口都沒有，無念閣裏記錄死因的鬼差告訴他，他是因為傷心過度死的。而他，對于自己的前生一點記憶都沒有，根本不知道為什麽能傷心過度而死。
前生中也沒有給他燒紙的人，就導致他很窮，非比一般的窮。
鬼界通用的貨幣一是鬼差靠功德換取，二是做生意賺錢，三就是靠上邊的人燒紙錢。
湫言的這一百多年一邊準備考試，一邊打着雜工，痛苦度日，饑一頓餓一頓，苦不堪言。所以，他發誓，一定要考上鬼職榜，成為一名出色的鬼差。
然後，湫言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
“啊，為什麽要這麽對我！”
湫言在角落裏，捂着臉咣咣捶牆，慘叫聲連天。
“湫言小友，你好啊。”
？
他眼前白光一閃，一個圓珠似的東西閃現在面前。
那寶物通體潔淨瑩白，泛着柔光，湫言将手放上去，陰主的聲音在腦子裏響起。
“湫言小友，你好呀，恭賀你成功入職。不瞞你說，鬼界現在事務繁忙，我們鬼界就缺你這樣的人才，相信有你的加入，我們鬼界必然是蓬荜生輝，蒸蒸日上！”
“想必你已經知道了你的直屬領導是官辭了吧。不要相信外界的傳言，官辭這個人，還是很好的。而且通過我觀天象和精湛的蔔卦之術來看，你和官辭，有緣。緣由天定，加油哦，我相信你，勇敢地去吧。升職加薪，指日可待呦。”
人好，但是容易完蛋。有緣？哪來的緣？是孽緣嗎？
湫言愁容滿面，一腦子霧水。寶物閃着白光，胡亂瞎撞，飛至湫言身上的各處補丁處，仿佛在有意提醒着什麽。
“咕嚕——”，湫言的肚子在極為安靜的巷子裏響了，那股熟悉的饑餓感湧了上來。
算了，早晚會完蛋，都已經死了，還能怎樣，總比餓着強。湫言仿佛下了某種決心。
寶物忽然吐出一個燈籠，上面畫着幾個不同動作的小刺猬，童趣至極，哄小孩似的，落在了湫言手裏。
“這算是心理安慰嗎？”湫言心好累，就拿着這麽一個普普通通的燈籠，踏上了報道之路。
鬼界有一樓閣，名喚無念閣，是為一偌大的紅色建築，妖冶中，還不失莊重，鬼差平日都在此裏辦公，處理鬼界的大小事宜。可官辭不同，作為目前三界之中唯一的半鬼，他不受任何神鬼調遣，無牽無挂一身輕，自然不會和衆多鬼差們擠在同一屋檐下。
陰主通過寶物告訴他，順着鬼市往西一直走，就到了官辭的居所。
“路有些遠，你一直走總能到。”這是原話。
能有多遠。
湫言之前做過跑腿的夥計，一天能将鬼市來回跑個三四圈，區區這麽點路，他還不放在眼裏。
能有……多遠？
這也太遠了吧！
他都出來兩個時辰了，連棟房子的影子都看不見。無人走過的路徑，甚至連盞鬼火都沒有，唯一的燈源就是他手上燃着的燈籠，路上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真是鬼界中的鬼界，黑得透徹。
“到底什麽時候能到啊。”
話音未落，湫言腳底一滑，啪得一下，直挺挺摔在地上，臉朝下，他覺得頭嗡嗡的。
忽得，空氣裏出現了股若有若無的桃花香，湫言猛得擡起頭，從地上爬起來，天空大亮，發現自己已經到了一處院子裏。
我去，方境之地？
官辭大人居然在鬼界自行畫了一方地界，仙骨沒了，還能如此，果真了得。
傳說中除了官辭的外貌和氣運之外，還有一層，說是當年撿了官辭的神官是天上僅次于主神的神官，悉心教導，官辭從此修為領先，一騎絕塵，在神界一時風頭無兩。
于是就有人說了，這位神官的死也是咎由自取，養了一個天煞孤星在身邊，還教得他修為大漲，不克死他才怪。
湫言對這些話并不認同，可對官辭的印象不由得被這些傳言引導。
這時，湫言手中的燈籠已經消失了，看來這個看似普普通通燈籠暗藏玄機，乃進此地的鑰匙。
此方境之地的院落和整個鬼界大相徑庭，整體風格倒是像神界的建築。
房前有一樹桃花，樹下一個木質的圓桌，兩把木椅。三處小屋，還有一處閣樓，古樸繁致。
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裏桃花仙。
湫言沒想到鬼界還能有這樣的地方，忍不住細細地看了看。
中間的房屋最大，窗棂上擺着一個精致的鳥籠，金絲累成，花紋繁致，鑲嵌着大顆大顆的珍珠。空間很大，卻是空的。那棵桃樹，開了一樹繁花，恰是一道絕美風景，正對着窗口，一推開窗戶就能看見。最邊上的那間屋子，
那間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