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中秋宴(二)
中秋宴(二)
“主神大人。”
衆神官中不知道誰喊了句。
只道是此話一出,頓時,舞停樂斷,所有神官停下了動作,正了神色,紛紛彎腰行禮,敬意自然流露而出。就連那腳下的雲霧也停滞不前,天觀上方的千燈陡然大亮。
來人只一身常服 ,手腕處兩處護腕銀光閃閃,身姿挺拔,如高山蒼松。面容不怒自威,莊嚴肅穆但不失風雅,嘴角的弧度恰到好處。這就是如今天觀的執掌了,天緣命定的另一神官,主神,於歙。
於歙甫一擡手,衆神歸位。
硝煙頓散。
紛争到此便告一段落了,淮塵玄烨二位神官就如同什麽都沒有發生一般,彼此對了番眼神,在主神的注視下隔空敬酒。
可謂是友好相處。
其他神官艱難憋着笑,裝作一副十分正經的樣子,危襟正坐。
這兩人為了不讓主神煩心,每每鬥嘴後還要演上一次。
“你們都這麽怕他?”官辭問道。
淮塵對上於歙的眼神,敬酒飲下,對官辭說道:“不是怕,是尊敬。他啊,身為主神,擔着神界和人間的責任,鬼界那裏也時常照拂一二,修為、功德皆為神界屬一,大家自然都敬他。”
官辭:“他屬一,你呢,你比不上他?”
說不上是出于什麽想法,官辭從幾日的相處以及各神官的态度上來看,就是覺得淮塵的修為應當是只多不少。
突然,他拿着杯子的手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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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看他。
官辭對于眼神很敏感,在被打量的第一眼就會察覺到,而那個方向,只有主神。雖然那眼神只停留了一瞬,就仿佛是不小心落在他身上順帶着劃過,但是不容忽視,他心裏一涼。
他與主神素不相識,為什麽會這麽看他。
官辭身體一僵,心頭泛冷,感覺整個天觀就只剩下了他和主神兩人,他被人看了個透。
“是啊,我比不上他。”
淮塵悄悄貼了過來,附在官辭的耳邊,溫熱的氣息在耳邊,吹走了他心中升起的涼意。
氣息忽遠,他話鋒一轉,道:“不過,小官辭,你不會因此就要嫌棄我吧。”
這一句倒是讓附近幾位都聽見了,将目光投射過來,刺激得官辭小臉一紅。
我什麽時候說嫌棄了!
這還沒完。
淮塵的眼睛裝進了千燈的倒影,像是浸了淚,頗為委屈。
“剛收的小徒弟就嫌棄我了,為師好痛心啊。”
官辭感覺對面的玄烨神官已經倒吸好幾口涼氣了,硬生生灌了好幾杯烈酒,頭要麽低着,要麽側過去。
真是看不了一點。
“沒嫌棄。”官辭說道,他又怕淮塵不信,破天荒地多說了幾個字“真的,不騙你。”
言辭懇切,聽着還帶着一點急迫。
淮塵眯着眼睛,眼尾細長:“不是騙為師就好,小官辭~除了殿中的那只鳥,為師可只有你了。”
語氣之可憐,讓官辭想起來之前那個叫亓讓的狐貍精,相比之下,他那個狐貍精做得太失敗了些,當時真恨不得把他的嘴堵上,警告他好好說話。
要是淮塵的話……
玉器碎響,玄烨的杯子終是不堪重負,徹底碎了,面無表情,将噴濺到手裏的酒水狠狠甩出去。
竺煙神官見狀,“哦”了一聲,挑眉道:“玄烨神官吃宴還修煉啊,真是刻苦。”
“哼。”玄烨一個字沒說出來,只發出一個氣音,真是被氣着了。
竺煙還在說些什麽,面色沉穩,如同談公務一般,聲音卻被隔在了外面,外人聽不見。可看着玄烨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最終告辭先行離去。
沒過多久,竺煙也告辭離席。
官辭沒空在意有誰離開了,也沒空去想投來的目光是什麽意思,全心全意“哄”着淮塵。
無聲哄着。
“小奶團子”本人哪裏會哄人,只知道用一雙眼睛盯着,貌似在企圖用自己真摯的眼神表白自己的心意。
“咚——”
這聲音像山中的寺廟,在晨時暮後,僧人敲響古鐘,厚重的鐘聲在山林間傳響,古樸悠長。
“功德榜開榜,第一萬三千一百一十九位神官亓讓神官。”一位神官手持長卷,卷長數米,從腳底一直蔓延到身後。
功德榜?
官辭在腦袋裏回想了下,淮塵準備的古籍中有關于天觀的,其中提到過功德榜,是将天觀所有神官功德記錄在冊,每加一功德,則記上一筆。
想來這中秋宴閑來無事,竟是要把功德榜上一一念上一遍。一萬三千一百一十九,那是要從最後一位開始,這要念到多久。
怪不得淮塵露出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淮塵道:“時間到了,走,帶你下去玩。”
淮塵拽着官辭的手,腳輕點地,二人的身影缥缈如雲,消失在原地。
宴席的上位轉眼間就只剩下了於歙一人。
榜中的前幾位走得是差不多了。
……
“爹娘,我想要這個。”
“好好好,給你買。”
“月神保佑,願得一如意郎君。”
星河落人間。
擡頭看,是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澈。
回首望,是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身側畔,是被牽起的手,是給了他歸處的淮塵。
官辭扪心自問,他并不是一個很容易敞開心扉的人。他認同所有的敵意,理解所有的拒之門外,背負所有的辱罵和責怪。流浪的很長一段時間,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缺乏有想帶他走的人。或善良富貴,或心有成算,或不懷好意,他就一個字——“跑”。
他不信任何人,他只信他自己。
雪巷那天,大概是鬼迷心竅了吧。
認為自己終于死了,他坦然上路。
所知不對,下意識就想逃跑,沒成想被人留了下來。
再後來,因為甜甜的柚子糖、跳脫的椿和這個人溫暖的掌心。
官辭多年給自己一手打造的囚籠第一次有了土崩瓦解的跡象。他空了将近十年的心,正在被一點點填滿。
“為什麽下來,不是要念榜了,你不用聽嗎?”
官辭的聲音帶着不易察覺的親近,放在以前,他很少會問別人。
他低頭看着淮塵牽着他的手,眼睛亮如繁星。
淮塵拉着官辭穿過人流,縱然人滿為患,也沒有擠到官辭分毫。
淮塵:“聽與不聽,榜都在那裏,要真想知道,去問濯堂的神官即可。念榜,只是天觀中秋宴自古以來的習俗罷了。於歙知道我向來不願聽,是不會與我計較的。且那榜實在無聊,聽來着實無趣,還不如下來看看這人間美景。”
說着,淮塵到了一位老者的花燈攤位前,買了一個走馬燈,上畫有叢山,活靈活現,随搖動而展現出不同的姿态,或豎起尖刺,或露出柔軟的肚皮。
官辭:“給我的?”
淮塵:“不然呢。”
“謝,謝謝。”
官辭将燈擡起,與眼齊平,說不清到底是哪一個亮。
……
青石板,粉牆黛瓦,依河而建,兩側垂柳彎腰,濕了柳條,橋下船夫揺橹而過,船上人飲酒望月。
官辭未曾到過水鄉,不曾見到過這樣的景象。步子放慢了許多,不在執着于前路,環顧左右,看走花燈、燒花塔、舞火龍。
“你暈船嗎?”
渡口處停着幾只船,船夫叫嚷着,詢問過路人要不要坐船。
“沒坐過,不知道。”
有點想坐。
“那就試試,感覺暈船就帶你下來,好不好?”
淮塵從官辭的眼睛裏看出了“想坐”。小奶團子說不好懂,也确實難懂,喜好厭惡都藏了起來,從來不會主動說想要什麽,說好懂,也真得很容易看清楚,至少淮塵可以從他的眼睛裏讀出來。
“兩位公子,坐穩了。”船家喊着,用一支竹竿調着,離開岸邊。
飄飄晃晃,水紋一路排開,蕩漾起漣漪,兩岸的房屋向後倒去,水鄉畫卷攤開,群燈連成一片。
官辭瞧着,橋上行人走過。
他不知道,淮塵在看他。
二人靠得極近,官辭坐得直,淮塵一如既往閑散,虛虛在後環着官辭。
“臉色沒變,看來是不暈船。”淮塵心道。
“你怎麽還買了這個?”
官辭手裏突然多了一盞河燈,狀如蓮花,燭光搖曳。
河燈用于祈福,對神明許願,祈求照拂,得以願望成真。淮塵已經是神仙了,怎麽還會信這個。
淮塵笑道:“順手買的,照顧一下阿婆的生意。”
原來是這樣。
确實岸邊有位阿婆在賣河燈,客人甚少,攤位前人影稀疏。
“你來放吧。”淮塵說。
官辭将河燈送入水中,看着它悠悠飄向遠方,童年不值得一提的憾事居然在今天一一實現了。
官辭眼睛有點熱。
“不許願嗎,神仙會聽到的。”淮塵莞爾一笑,問官辭。
官辭搖了搖頭。
神仙不用聽到。
砰——
煙花在天空綻放,璀璨奪目,耀眼如星辰,融化了夜色。河水缤紛,岸邊人駐足擡手,衆人所看皆是一場煙花,一輪明月。
“淮塵,有煙花。”
“是啊,有煙花。”
叢山花燈從此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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