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夢醒

夢醒

烏雲散去,花枝抽了新芽,含苞待放,屋外大晴,窗戶上的雨滴也沒了蹤跡,唯有熏香還沒散。

官辭床頭的叢山花燈燭火搖曳,落下一片陰影。睫毛羽扇般微動,他睜開了眼睛,渾身已經全然濕透了,手心裏掐出了好幾個血印子,心有些空。

他愣了神,手撐着腦袋,身子還有些晃,從床榻上坐起來,轉身去了隔壁屋子。

官辭泡進水裏,墨發如瀑布般散開,又浮于水面之上。熱氣蒸騰,弄花了鏡子。水溫雖然對他骨頭縫裏透出來的冷氣沒有實質性的作用,多少也能稍微緩解一下寒冷帶給心裏的折磨。

官辭沒時間想這些,他的心思都在另一個地方。

他的仙骨。

仙骨被剖後所帶來的疼痛感只會越演越烈,上次還持續了将近半月,用了十多支香。這次照理說只會更久,怎麽會這麽快就醒。

官辭生了疑雲,捂着心口處的空缺,注入靈力,感受他融碎了的仙骨。

他的仙骨還在這個塵世裏。

就在那天觀之上,靈海之中。

九百年前,他的仙骨不是主神剖的,是他自己。

是他自己,其他自己親自剜心取骨,拖着一身血,将自己的仙骨碎了,改居于鬼界,後将仙骨偷偷融進了淮塵殘破的神識之中。

剖了仙骨去陪一個喜歡凡塵的神官。

他感受到了暖意,可以融化內心的暖意。

官辭從水中沖起,用靈氣退了身上的水滴,胡亂套上一件外袍,閃進自己屋舍,從成堆書卷中翻出最塵樸的一本。他抿着嘴,不敢呼吸,拿着書卷的手顫抖得厲害,眼尾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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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靜得如同死了一般的心髒在此刻瘋狂跳動,一滴又一滴的水滑落,順着臉頰、下颌,滴在書卷上,又很快被人擦去。

終于。

這麽多年,那件事終于有進展。

他找到能帶回淮塵的方法了。

窗外的桃花在春風中搖晃,就好像它們也在慶祝。

那盞叢山花燈燃得更亮了。

那卷古籍,在落了幾百年灰之後,被人挖空心思找到,掃灰除塵,與其他書卷一同安好放置,又被捧在手掌心細細翻閱。如今被人攏在手裏,抱在懷裏,又被人,一把靈火燒了個精光。

連一點存在的印記都找不到。

湫言在官辭出神之際,穩穩落進了院中。

“落地,完美。”

接着就以一個十分完美的姿勢,重重摔在了地上,依舊是臉貼着地面,不同以往的是,他并沒有很快爬起來,而是倒地不起,嘴角弧度詭異,居然看着有點甜蜜。

他睡着了。

貌似還做了一個美夢。

官辭聽見了響聲,思緒被拉了回來,不用看來人是誰,他這裏,來過的人只有陰主和她的身邊人,再者,就是湫言了。

聽這個動靜,是湫言無疑了。

正好,也要找他。

他身上只穿着外袍,破天荒挑了件紅衣穿上,這顏色他很少穿了,算來應該有九百年。

不對,他怎麽還沒進來。官辭想。

湫言換了個姿勢躺着,臉朝上,整張臉被砸得通紅,手腳呈現一個“大”字,夢語呢喃,嘿嘿發笑。

官辭:“……”

空氣中濃烈的熏香不容忽視。

糟糕,大意了,忘記熏香沒滅了。

這香是專門用來入夢的,又催眠之效,可以讓他在遭受仙骨痛楚之時,助他昏睡,以夢渡劫,湫言這個小鬼,修為不高,聞一下就能睡着。

官辭保持了九百年的冷臉頭一次有了繃不住的感覺,很可惜,唯一在場的人還躺在地上,不能看到這一神跡。

算了,今日心情不錯,就先把你弄起來吧。

官辭起了個決,靈力圍了一圈,湫言逐漸懸空,咻地被擡至一張躺椅之上,睡地很安詳。

官辭滅了香,找了給毯子給湫言蓋上。

看着這小鬼平日裏說個不停,叽叽喳喳的,和他能力的那只青鳥可太像了,睡着了倒是有幾分乖巧,嘴角彎彎,不知道做了一個多好的夢,

先睡着吧,要是還跟着他,以後就沒有這麽閑的時候啦。

官辭拿着鬥笠出了門。

突然很想出門看看。

心血來潮。

無處發洩。

……

鬼市昏暗,每日都挂着大紅燈籠,今日格外不同。

各種形制的燈籠挂得無處不在,琳琅滿目,各家酒樓、店鋪、小攤位,就連那奈何橋上居然也三三兩兩挂成一串。

新進來的小鬼,一人提着一個,接人的鬼差說這東西是中秋特供禮物。

居然又到了中秋。

在夢裏也剛過完中秋宴。

這種夢境與現實交織的時間點,讓官辭心情有點複雜。

“官辭。”

風起,容現。

人流朝一邊奔湧向前,笑鬧着、紛擾着,來人靜足原地,手提一燈,青衣白衫,遺世獨立,聲音如山間清爽的風,穿越了人群,未驚擾旁人半分,穿進了官辭的耳朵裏。

官辭聞聲,在人流中回首轉身,二人視線交織,撞進了彼此的眼眸中。

“淮……”

官辭抿唇,将聲音全部壓碎在風裏。

不,不是淮塵。

是那熏香的作用太烈了,以致于他居然昏了頭,一時沒有分清夢境和現實。

上方如行雲般流淌的燈,照在懷鶴的臉上,落下一片陰影。

太像了。

官辭走不出一步,站在人流的逆峰,看着那人朝一步步朝自己走來。

倉促間,他急忙放下鬥笠。

遠處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衆鬼圍了過去,偌大的集市上,轉眼間空空蕩蕩,只剩下了兩人。

“怎麽,出神了?”

懷鶴笑着用扇柄去掀,被官辭擡手攔住。

官辭否認道,聲音微啞:“沒有,你怎麽來了?”

“我怎麽不能來,不是說好空了來找你?”

哪來的自來熟?

官辭很難理解,一個神官好端端的,為何要和他這麽一個“天煞孤星”扯上關系。

“誰跟你說好?”官辭擰着眉頭,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你啊,不是你說,讓我回神界多了解了解你嗎,這不就意味着你同意我來找你了。你放心,三界之中,沒有比我還能了解你的了。”

懷鶴信誓旦旦,一副“不管你信還是不信,我都死纏爛打”的樣子,一點惱怒的意思都沒有。

官辭:“……”

淮塵也是這幅凡事凡何人都春風化雨的模樣,任誰喪着臉挖苦他,他都能好聲好氣地回嘴,說得對方啞口無言而已,他疾言厲色的樣子總共也沒見過幾次。

想到這裏,官辭的語氣軟了下來,眉眼間的距人之外散開了許多。

“随你。”

等哪天怨氣波及,出門被砸幾次包就老實了。

“好,真……。”懷鶴生硬的轉彎,這聲音與記憶中的某句話重疊,在引發下一輪回想時戛然而止。

路邊的老伯擺着小攤,香噴噴的面條在鍋裏轉圈。

官辭的視線從淮塵的手裏挪開,問道:“真什麽?”

“沒什麽,我只是想說,這個給你。”

淮塵遞了過來。

“給我幹嘛,我不要。”

那是一個螃蟹燈,活靈活現,一根竹柄栓着幾根線,固定住了螃蟹的身子,爪子由兩根線吊着,不用動,那爪子就一上一下地擺動,是屬于那種擺上攤子,就會有人來争相采買的類型。

重點是,看着就像小孩玩的。

他已經一千多歲了。

還玩這個的話,得有多幼稚啊。

“不好看嗎?我從好幾家攤位才看中了這麽一個,你要是嫌棄就算了,我不會傷心的,沒關系,你要是有別的喜歡的,我再給你買吧。”

懷鶴是那種桃花眼,半斂着眉眼之時,更像是浸了水光。

官辭:“……”

“給我吧,我要。”

淮塵苦道:“你剛剛不是說嫌棄嗎?我知道。你不用為了遷就我而委屈自己,沒關系的。”

“……”

官辭一字一頓:“我,不,嫌,棄。”

“那你會請我吃飯嗎?我看這位老伯的面攤就很不錯。”說着直接坐在了面攤的長凳上,還一拍凳子,笑眯眯瞧着。

官辭有了“今晚就不該出來”的念頭,“要出來應該吧湫言那小鬼也抓來”的念頭,以及“懷疑自己為什麽昏頭不把那香早點滅掉”的念頭。

在轉頭就走和分道揚镳的兩個選擇中。

官辭選擇了聽話坐下。

要不是老伯滿臉期待地看着他,他才不會坐下,必然是轉身就走。

絲毫不帶猶豫的。

“老伯,來兩碗面,他請客。”淮塵懶散地拄着腦袋,歪着頭,手上的折扇頗為風雅地扇着,促狹道。

“好嘞。”

老伯很爽利,看着年歲已大,手腳動作很麻利,頭上包着白布,皺紋很深密密麻麻刻在臉上,笑容慈祥,是個和藹的小老頭。

官辭看了他一會,目光回到淮塵身上,“你不是要攢功德嗎,怎麽這麽閑。”

他依稀記得這人說要投入某位大神官門下,以功德作為投名狀,這段時間正值各地祟氣盛起,更應該忙得抽不開身才是。

“這不是我靈力有限,資歷甚淺嘛。憑我一人,可沒有一人能回行令的大造化。”懷鶴嘆道,“要不,官辭大人帶帶我吧!”

呵,可真是個好辦法。

我一個“天煞孤星”帶你去哪?如魂飛魄散,死後連鬼界都入不了嗎。

“不帶。”

“為什麽?”

“為……”

“兩位俊俏的公子,面好了。”老人慈眉善目,身上的衣服雖然破舊卻漿洗得十分幹淨,将兩碗熱氣騰騰的面端了上來。老人沒聽到之前的談話,不小心打斷了官辭。

“謝謝老伯。”

“謝謝老伯。”

“不客氣,快吃吧。”

“剛剛陰主大人出了符,在無妄樓廣發功德,這幫人啊,都去搶啦。就剩我們這幾個,一把老骨頭,湊不起這熱鬧啦。幸得你們不嫌棄,還能來我這攤裏吃面。”

這麽兩位公子看着就是富貴人家的孩子,上輩子定是金尊玉貴,耐心教導,細致養出來的。

上輩在人間他也開過這麽個面攤,一年到頭也不會有這麽富貴的人來吃飯。

“不會,您的手藝很好。”官辭吃了口面,毫不吝啬出聲贊揚,讓人很容易相信。

“好好好,喜歡吃就好。那你們慢慢吃,我就不打擾了。”

“好。”

“吃吧,吃完回神界去,我帶不了你。”官辭回過之前的話題,不再說原因。

低着頭吃面,不論懷鶴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有多熾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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