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步微
步微
天剛微涼亮,珠英街上的張大伯一如往常早早開了鋪子的大門,比旁的鋪子提前了不少。他的手藝在這錢塘城也是數一數二,不少人起個大早就是為了吃他這一口。
他便固定了個開門的時間,告訴大家不用着急,他會早點來準備,大家到點再來。
依舊是個尋常的日子,他前腳剛開了門,着夥計和面,後腳卻迎來了三位看着就十分貴氣的公子。
他這鋪子雖說紅火,做的也是小本生意,量大利薄,也是多虧了父老鄉親捧場,價錢定得低。來的生人也多半是熟客帶過來的,很少有生客會來的這麽早。
這三位客人有點奇怪,一個儒雅的公子哥是個笑模樣,讓人一看就樂呵,另一個也是個世家公子的模樣,從始至終板着臉,活像衙門出來的。還有一個看着歲數更小一點,臉色尤其不好,跟受到了什麽驚吓一樣。衣服被露水打濕,像是剛從山裏回來。
他們在空蕩的鋪子裏找了個最偏僻的地方坐着,随便照着牌子點了些東西。
張大伯過去說鋪子才開張,等的可能要久。他們也是說不急。
其中那個臉色尤其不好的,一進來肚子咕咕在叫,連喝了好幾杯熱茶。
“幾位是從外地來的吧,是來玩的嗎?”老伯笑着問道,臉上布着歲月的痕跡,每一道都顯着和善。
“是的,久聞錢塘盛景,特意前來閑游。”懷鶴抿了口茶,“老伯,你去忙吧,東西不着急上,慢慢來,我們借貴寶地談點事情。”
“好好好,那幾位稍等啊。”被這麽一說,老伯心裏舒坦極了。
湫言餓得前胸貼後背,趁老伯走了,生怕餓死似的,從懷裏掏出一張幹巴巴的大餅子,又灌了一杯熱茶,微燙的茶水驅走了身上的寒露,勉強能活下來。
一張臉拉得老長,累得直不起腰來。
他不信昨晚發生的事:“這符紙怎麽一點動靜沒有啊。不應該啊。怎麽會不是水鬼?從種種跡象來看,除了苔花附近的水鬼,也想不出別的啊。就換個角度想,就算鬧事的不是水鬼,也不該半分鬼魂都談查不到啊。那些在水裏出了事的人能一點執念沒有?沒有一個想留下來?”
湫言磕巴了一下,機靈地感受到了官辭略帶深意的眼神,急忙補充道:“我的意思是,大人的符紙肯定沒有問題,昨晚的苔花村一定連個鬼影子都沒有。我只是覺得有點奇怪,居然會這麽幹淨。這還能怎麽查。”
Advertisement
官辭其實并沒有這個意思。
別人質疑他的符紙沒問題,大不了以後再不給就是。
只是後半句……他認為不對。
“小湫言,我覺得有件事你說得不太對。”懷鶴依舊是那副風流樣,一雙桃花眼此刻流露出幾分前所未有認真。
“論塵世,幹淨才應該是常态。錢塘的百姓安居樂業,街飄桂香。即便是苔花村,能看得出日子過得清貧,也在努力生活,為父母、為兒女甘願打拼。這就是平常百姓的生活了。”
“大多數無辜的人不幸落水,出了事,心裏裝着的多半都是遺憾,歉疚罷了。能生執念怨氣的總歸是少數。人啊,幹幹淨淨來,也同樣希望幹幹淨淨走。”
湫言聽着,大致懂了些。
“所以那些有了少許執念,不願意舍前生的,就留在了鬼界,希望能在奈何橋邊遠遠地看到親人一眼;那些無憾淡然的,就進入輪回,重開一世。他們都是幹淨的人。”
懷鶴恢複了常态,那眼底幾分認真再也探究不到,依舊是儒雅書生樣、手無縛雞之力的散神官。
“孺子可教。”
這副上一秒講着大道理,說得頭頭是道,心懷天下蒼生的悲憫樣子,下一秒就潇灑風流,無規無矩的樣子……
像淮塵……
“說他呢,你愣什麽神?”
懷鶴如白玉雕琢般的手從層疊的青白中伸出,在官辭眼前晃了晃。
順便在官辭的碗碟裏倒了些醋。
見東西上得差不多了,湫言也剛要有所行動,幫他家大人倒,被搶了先,他是又驚訝又疑惑。
“懷鶴神官,你怎麽知道我家大人這個習慣的。”
懷鶴放平罐子的手輕微抖了一下,像是不小心沒拿穩,非常符合他現在的虛弱“蹭功德”神官的形象。
“哦,不知道,我猜的。不喜歡嗎,不喜歡就給我吧。”
懷鶴順勢拿走,被人攔下。
官辭:“沒愣神,只是在想,既然活着的地方查不到,就去看看沒了的人。”
沒愣神,只是在想,為什麽會和淮塵這麽像。
居然乖乖回答了之前的問題,不錯,很可愛。懷鶴的手隐在衣袖之中,輕扣着扇柄。
無聲無息,察覺不到。
湫言激動道:“哦哦哦哦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大人,苔花村是幹淨的,就證明周圍沒有祟源飄蕩,光守着一定沒用。可是出事的百姓,可能有些還留在鬼界,我們去問問,說不定,就能找到些什麽線索。”
淮塵:“不錯,小腦袋轉得挺快。”
這被誇一下,可不得了,湫言的腦袋突然靈光一現,咣得拍了一下桌子,顧不得填飽肚子,震得懷鶴捏了下耳根底。
弱不禁風。
官辭:“你幹嘛,小聲點。”
湫言察覺到不對頭,發現老伯和夥計都在看他,連忙雙手合十做揖道歉。
他道:“大人,我想起來了。”
“鬼界有一家店鋪,老板就是錢塘人,聽面攤上的大娘們後來聊,好像死因就是和水有關!”
“記性不錯,你知道他家店鋪在哪?”官辭小口咬下包子,嘴角半分未髒,連吃個早飯都像在吃什麽宮廷禦宴。
湫言冷不丁被官辭誇一句,心花怒放,飯也不吃了,幹勁十足,下一刻就能奔往鬼界,找到那人,問個清清楚楚。
“先吃飯。”官辭道。
平時一口都餓不了的人,為了問話倒是能放下視如生命的筷子,湫言這小鬼。湫言這旺盛到有些詭異的活力,有時候是可以讓他理解陰主為什麽要讓他來做助差。
……
不久前,鬼界的街市裏突然多了一家這樣的店鋪,名為步微。
店裏擺着各種各樣的木偶,四肢擺件,櫃臺裏還有捏好的五官雛形,活靈活現,手感也簡直和真的一模一樣,店主手藝好,性格也好,幹活麻利,沒錢的可以賒賬,也不會有利息,老顧客還可以便宜點,極會做聲音。
面攤上的那些大娘對老板也是贊不絕口,甚至有媒婆還想上門說親事。
據說,這老板剛開始來,沒什麽錢,就到各處打零工,省吃儉用,又擺攤賣些小木偶,這樣一點一點,生意就做得越來越大,越來越興隆。
湫言在第一次行令回來,得到了一大筆錢,被屋裏的木偶吸引了進去,就認識了這店的老板。
“許老板,我來啦。”湫言進了店,揚手和老板打招呼。
“湫言小哥來了,快過來坐。聽說你最近忙得很,怎麽得空來了我這。我這有一批新貨,你看中哪個,随便拿。”
許老板大方闊氣,面對只來過一次的人,也能準确認出,還能提出免費送,怪不得外界風評甚佳。
“冒昧打擾了。”
官辭扣門,進店,旁邊跟着懷鶴。
“官辭大人好,小女許步微,有禮了。”
赫赫有名的步微店鋪的老板,正是一位值碧玉年華的妙齡女子。
在一衆店鋪中,從小做起,一步一步走出自己的路來,人人贊許的許老板。
許步微,微微欠身,頭微低,眉間花钿赤紅,脖子上的紅印清晰可見,沒有一點遮擋。不卑不亢,不怕不懼。
這樣會做生意的,不會是位糊塗人。
雖然沒見過官辭,可一眼就能認出。
那天,湫言剛搶了行令,就在鬼界傳開了,現在是個鬼,都知道官辭的手下無法無天,居然敢當街搶令。
如今搶令的人不在外做事,還偏偏到了她這,一定是他家大人想好了要問她些什麽。
彼此心裏都清楚。
官辭心裏明了,這不會是尋常女子,鬼界的人只是單純聽到他的名號,都恨不得離得遠遠的。
在場都是聰明人。
除了……
湫言。
湫言本來挺着急問的,好不容易想明白了,生怕晚一些,就更糊塗了。
見到幾人彬彬有禮,一來一回,也不敢插嘴。此刻有了話隙,開口問道:“許老板,你怎麽知道他是官辭大人。”
懷鶴:“哈哈哈哈。”
官辭扶額。
許步微:“你家大人緊随你後,又這麽儀表堂堂,是好認了些。”
原來如此。
湫言與有榮焉,他家大人今日沒來得及戴鬥笠,街上的人都盯着他的,甚至還有幾個媒婆上來問詢。
他家大人,果然不凡。
官辭的胳膊遭人暗戳戳怼了下,他聽見懷鶴笑着低語:“你瞧,你那小湫言,不知道又想到什麽去了。”
官辭:“瞧什麽瞧,做正事了。”
又說:“學着點,以後行令還是要自己做。”
真是活了幾百年,什麽都能碰到,再來一次,也有人能對他說“學着點”了。
嗯,聽着還不錯。
以後可以多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