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活法

活法

一向朝起暮歸的步微門外十分罕見地挂了休息的牌子,門窗禁閉,窗內拉了幾層簾子,看不見裏面的場景。

許步微笑意盈盈,柳眉彎彎,頭發用巾帼包着,裸露出修長的頸部,戴着襻膊,渾身散發着利落勁。

她為到來的三位客人奉了茶。

“幾位大人有什麽想問小女子的,但問無妨,無需顧及,小女子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官辭:“聽說姑娘是錢塘人。”

“是啊,我生于錢塘,長于錢塘。”許步微手指輕輕摩挲着茶杯,由于常年做木活指腹上有着薄薄的一層繭子,提到前生的錢塘,一雙杏眼笑意不減,極力掩蓋,眼底還是多了幾分落寞。

透過茶面,她仿佛看到了錢塘潺潺而過的江河,翻起浪花,與兩岸百姓同生共長,撲面而來的桂花香,驅散了無數清苦。

茶面不動,她淡淡道:“也死于錢塘。”

湫言眼睛瞪得溜圓,沖着官辭拼命眨眼睛,瘋狂表達他的驚訝,“大人,她就這麽水靈靈地說出來了?她是不是看出我們來的原因了。”

是個聰明人。也是個坦蕩的人。

許步微看着湫言笑了,仿佛眼底的落寞從來沒有出現過,她說道:“不用這麽驚訝,我早就放下了,古人雲,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小女子自然是後一種,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死就死了,往後還是要好好生活才是。”

“對對對,許老板說的是。”湫言別揭穿,有點尴尬,趕忙應和着。

官辭沒有追問。

不代表他信了,要是真的放下了,就不會久留在這,還開一個這樣的鋪子。這樣的鋪子,在鬼界可以說是在行善了。去世的人,基本走的時候什麽樣,下來就什麽樣,殘肢斷臂,五官缺失,司空見慣,能在鬼界買一個像樣的好皮囊,就是民心所致了。

官辭想問她,她是怎麽死的,話到嘴邊卻出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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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一個死了的人回想生前,相當于讓別人好不容易長好的傷疤,再讓她自己親手撕開。

太殘忍了。

步微內突然陷入了一陣沉默,匆忙從人間趕回來的一仙兩鬼靜默不語,呼吸可聞。

許步微垂眸,眼裏碎了霜雪,鵝黃色的衣裙此刻也有些涼得刺眼,就連她這樣堅韌的女子,也不能逃過回憶的傷痛。

步微後牆的正中央,是一大幅水墨畫,畫技粗糙,一看就不是出自名人大家之手,隐約能看出,不是繁華的錢塘中心,而是錢塘附近的村莊。

溪水環繞,翠竹搖曳,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

許步微看着那幅畫,思緒傳過了時間的長河,到達她前四十多年的人生。

朱唇輕啓,年輕的嗓音帶有滄桑感,還是親自撕碎了傷口:“我家很好。”

“非常好。”

“特別好。”

許步微一連說了三個好,臉上溫存的笑意,仿佛置身于前生的家裏,被愛圍繞着。

她提到家人,臉上都是笑,還有些興奮。“家裏一共四口人,我爹娘,還有一個弟弟,我爹會做木偶,做得可好了,比我做得強多了,每天都做好了木偶去集市上賣,日升而出,日落而歸,我娘在家裏種有一塊小田,雖說不是大富大貴,也夠生活了。”

她臉上寫滿了驕傲,露出小姑娘的嬌羞,仿佛還是那個被父母捧在手心裏的小姑娘。

“那一年,是清河二十年,陰雨一連下了兩個月,洪澇成災,田裏沒了收成,附近的村莊都是如此,大家活着都成了問題。”

“人心就是這樣吧,誰都想活下去。剛開始爹還能去集市裏,後來不太平,也就去不了了。村子裏開始是有人偷,後來就成了搶。我爹把我、我娘、我弟照顧得很好,沒人能欺負我們。我家積蓄不多,也夠我們活了。當時我就在想,也許熬過這個冬天就好了。大家就都好了。”

冬天,一個充滿瑰麗和冷酷的季節,白雪覆蓋,宛若仙國,卻冷得人想死。對于生在冰窖裏的人,對于春天的期盼是最強烈的。

“強盜來的那天,爹娘把我和六歲的弟弟塞進櫃子裏躲着。等再抱我出來的時候發現,我爹兩只手都傷了,我娘渾身都是傷。”

“從那以後,娘一病不起,家裏揭不開鍋,爹每天坐在娘旁邊,背過臉,滿臉的愁容,我弟是個特別聽話的孩子,餓了不哭也不鬧,只是躲着沒人的時候,拽着我的袖子,對我說‘姐姐,我有點餓,只是一點點’。你們說,他是不是特別聽話。”

官辭:“嗯。”

懷鶴:“都是好孩子。”

湫言:“嗯嗯嗯。”

“然後,我就對他說,‘乖,聽話,姐姐會想辦法的’,我從沒騙過他,我真的想到了辦法。”

能是什麽辦法,一個小姑娘。

官辭捏着指骨的力氣有點大,發出輕微的咔咔聲,又被人撈過來包着,手指頭一點一點,被人卸了力,寒氣被熟悉的溫熱包裹。

“我把我自己賣了。那時候,我還真不懂。我就知道,來的人說,我去了,就能給錢,我就去了。就算做個小奴仆,天天給人端茶送水,坐着最苦的苦力,也沒關系。我當時把好幾串銅板藏在了娘放藥的櫃子裏,還留了一封信,我說,我被一個富貴人家看上了,人家要我去給他家小姐公子做木偶,不要擔心。”

可事實上,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沒出過家門多遠,哪裏想得到自己的謊言都多麽拙劣,爹娘看了一眼,就輕而易舉揭穿了,那一天,娘哭暈了過去,從來沒有掉過眼淚的爹哭濕了常年搭在肩膀上擦汗的粗布,找了幾天幾夜。

她更想不到的是,她做的不是苦力,她被賣到了窯子裏。

叫,尋歡樓。

她被人捆了手腳,捂了眼睛,堵住了嘴巴,擡到了一輛馬車上,有晃晃悠悠被人扛在肩膀上,她嗅到了臭氣熏天的酒氣,又甜又膩的不知道是什麽的香味,笑聲,嬉鬧聲,嬌氣聲,還有男子的挑逗聲。

不,不要,她不能留在這裏。

她被人扔在地上,扯下了遮住眼睛的黑布,面前站着四五個膀大三粗的男人,還有之前和和氣氣的人牙子,還有一個臉摸得煞白,唇上塗得血紅,衣着華貴的老女人。

那女人聲音老而狡詐,手絹一下一下晃着,身子來回扭着,血盆大口一張,走過來擡起她的下巴,左右看了一陣。

說:“是個不錯的貨色,就留着吧,看着挺小的,還不會伺候人,還得費時間調教,便宜點吧。”

“呦,劉媽媽,這也是翻了好幾個山頭帶過來的,算便宜的了。您啊,要是不誠心收,我再去別家看看。這樣的小羊羔子,可不愁賣。”

那被叫劉媽媽老鸨,眼眉一橫,眼睛在她身上轉了幾圈,要看透了一樣,手絹一大,眼睛裏閃過精光,聲音惡心地她能吐出來。

“哪的話啊,王老板帶來的貨個個都是好的,那芙蓉現在可是頭牌中的頭牌。這個小羊羔子我就留下了。老趙,帶王老板去拿錢,把門帶好,別讓聲音傳了出去。”

“是。”老趙應到。

不,不要,她不能待在這,她不能做這種事,死也不能。

嘴裏的布團子被人扯開,她眼裏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一大顆一大顆砸在了地上,她的手腳被勒出一道又一道血痕。

她哽咽着,大聲沖老鸨誠懇喊道:“我不要留在這裏,您放我走吧,您行行好,我求您了,我出去,我幹苦活,我什麽都能幹,我去掙錢把我自己贖出來,真的,我一定會把錢換給您。”

“您就放我走吧,我求您了!”

老鸨谑笑,長着血盆大口,像暴虐的毒舌,轉着粗壯的眼神,帶着香到刺鼻的味道,一步一步逼近她。

俯下身來,手絹打在她的眼睛上,“小姑娘,來了我這的,都想出去,都說幹不了。可你瞧瞧,這一個兩個最後不都幹得挺好的。

老鸨揮手吩咐了下後面的下人,坐在一黃花梨凳子上,磕着瓜子,将一大把銀票甩在許步微身上。

“老老實實把這些大人伺候老了,你也就有好處,麻雀飛上枝頭變鳳凰,別跟錢過不去,當然,也別跟命過不去。”

赤裸裸的威脅。

“不,我不要,我不需要當什麽鳳凰。我求您,就放過我吧,我為您當牛做馬,我都可以的。求您,我求您……”

老鸨刻薄的面相顯得更加尖銳,眉頭蹙緊,都能連在一起,一大把瓜子連着盤子,扔在了她的身上。

“不知好歹,過了今晚,你想不老實也得老實。”

老鸨打着手上的灰,拗手将落下的頭發挽回耳後,“水都準備好了吧,給她好好洗洗,打扮打扮,今晚送到暖香閣裏去,今天孫老板來,他可喜歡這口。”

“對了”,老鸨狠拍下人的肩膀,“把藥給足了,別扣扣搜搜的,我們尋歡樓這樣錢還出的起。”

“不,不……”

許步微撕心裂肺的喊叫聲被人用粗布團堵了回去,所有人都無視着她的眼淚與抗議,如同面對粗茶淡飯。

麻木不仁。

*

許步微說到這裏,眼眶微紅,擡頭梗着脖子,沒有讓眼淚落下來,她笑着說:“然後,我用一支簪子,把那個人殺了。”

那些人千算萬算,沒有算到一個十多歲的孩子敢動手殺人,還是在下了藥的情況下。

許步微右手虛握,虛空向下紮,重複着三十多年的動作,嘴裏說放下了,那些細節卻是一點都沒有忘記,深深地刻在了腦子腦子裏,就連殺人的動作都形成了記憶。

“我插了進去,轉了一圈才全進去,我看着他咽了氣,之後我就解脫了。老鸨把我按在水缸裏,雙手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扔進了亂葬崗裏。”

“這印子,就是當時留下來的。”許步微下來之後,從來沒有刻意遮擋過這個印子,這都是她勝利的象征,沒什麽嫌棄的。

湫言抽搭着鼻子,眼睛比許步微還紅,嘴角一抽一抽,看着比人家小姑娘還要傷心。

“不是,怎麽哭成這樣,沒事,我都過去了,我看錢我也弄到了,清白我也守住了,就連我爹的手藝我都沒放下,我這鋪子現在的生意,可比我爹當時還要紅火。”

許步微還反過來安慰湫言。

“說來,別看我現在長得年輕,我都四十有六了,死得早也有死得早的好處不是,我看上去可比他們年輕多了。”

說得湫言破涕而笑,“許老板,您說笑了,我,我敬您一杯。”

“我也有一千多歲了。”官辭冷不丁來了這麽一句。

大人這突然提自己歲數是什麽意思,突然看一桌子的人都比他年輕,有些悲從中來?

湫言覺得自己可太有眼力見了,拍馬屁的話張口就來:“大人,那您依舊很年輕,就您這長相,您這氣質,怎麽看怎麽不像一千多歲的人啊。”

“閉嘴吧你。”官辭耳根有些發紅,想揉卻發現,自己的手還在別人的掌心裏。

他猛得抽回來,心裏暗了句自己,心跳加速。

許步微知道官辭的意思,提年紀也是在安慰他,外界的傳言她從來不信,果然今日一見,就知道官辭不是那種心狠手辣的人。

“我的事情就是這麽簡單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幫到各位了。”

“能。”官辭很堅決,“具體的不方便說,但您說得很有用,謝謝。”

官辭端端正正,雙手執杯,尊敬又誠懇,不摻雜任何虛假。

“不客氣,能幫你們除了祟,也是我的善報。”

舉杯相撞,塵世間的善意撞在一起,響出清脆的回蕩。

臨走前,懷鶴留了幾步,在桌子上放下一個小木偶,是個會跑的小馬。

和步微店中的某一個很像。

他說:“在錢塘也遇到了一位公子,而立之年,木偶和你做得很像,他說,家中一切安好,父母健康且壽,唯一遺憾的就是自己的長姐還未找到,他們都祈禱會有相逢的那一天。”

“那是……”

懷鶴點頭,輕扣着扇柄,聲音化了春水,揮袖而去。

“也謝謝你們了。”

多慶幸啊,來自遠方的故人,傳來的是好消息,會有再見面的那一天的。

女子不是只會依附的菟絲花,而是高傲永綻的淩霄花,她偏要在這泥濘的土裏開花,開得熱烈,開得紛紛灑灑。

她可以為愛的家人闖出一條路,也可以為愛的自己拼出想要的活法。

淩波仙子生塵襪,水上輕盈步微月。

踏月而來,留月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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