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剔骨
剔骨
劍重重倒在了地上,剛起的陣法在這一瞬間消散,黑氣的觸手在将要觸碰到官辭心口處的時候,忽然消散。
黑氣慢慢有了人形,五官漸漸清晰,閉着雙眼,十分安詳。
神官和百姓停住了手,人人都知自己得到了救贖,相擁在一起,累得癱坐在地上,大哭,大笑。
他們能活下來了。
“除祟了,是誰做的?”
官辭手抖得不成樣子,連地上的劍也拿不起來,他隐約從祟源的身上聞到了熟悉的味道。
那是桃花香。
是淮塵的氣息。
“官辭,你去哪?你的手!”官辭下手決斷,用不穩的靈力堪堪接上斷掉的胳膊,疼地悶哼一聲,腳尖在地上點了一下。
瞬移陣頓開,轉眼就消失在了原地。
亓讓一連咳了好幾聲血,狹長的眼尾氤氲出血跡,一連着到了發根,像是一根紅線拉扯着眼睛。
他掙紮着站起來,踉跄了幾下,差點又跌倒在地。
符紙落地,瞬移陣開。
“川鳴,起。”
能讓官辭瘋成這個樣子的,只有淮塵。
*
相比于各地劫後重生的狂歡,川鳴更像死光的一樣的寂靜,這種寂靜不是人定時的平靜,不是逃離死亡的愉悅,而是陷入了無窮無盡的晦暗。
川鳴的人幸存了很多,可以說淮塵到的時候有多少人,現在站在這裏的就有多少人。
淮塵和後到的神官将衆人保護得很好。
官辭聞着這裏濃重的桃花香,步伐愈加淩亂,紅衣染血,幹透了,都貼在身上。
以往出行令,無論是受了多重的傷,官辭都會換一身衣服,裝也要裝得安然無恙,他不能讓淮塵操心,哪怕一絲一毫。
如今,他沒有時間管這些了,突然除祟的祟源,空氣裏躲不開的桃花香,還有那虛無缥缈卻又真真其實傳入耳中的那一句道歉。
官辭慌了神。
川鳴的中心是空蕩的,官辭曾經問過淮塵,為什麽街道的中央這麽空,他隐約覺着這裏曾經應該有什麽東西存在。
淮塵笑着看這片空空如也的土地,将桃花花瓣撒在上面。
“有緣才能看見吧。”
而這片空地上,已經圍了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和神官,官辭來不及辨認,從主動為他分開的路上,跌跌撞撞跑了進去。
地上都烈火燒過的痕跡。
官辭絆了一下,劍脫手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烈火霹靂吧啦燒着什麽,所有人都哭得不成樣子。
神官們欲言又止,想說些什麽,卻又沉重地別過臉去。
圍着的中心沒有淮塵,只有正在熊熊燃燒着的火焰,安靜而又祥和,不波及別人,大小剛剛夠燒死一個人。
椿聽到了聲音,動了動僵直已久的身子,頭上還頂着昨日中秋宴前,與淮塵打賭輸了,被他親手紮起的沖天辮,一搖一晃着。
離火太近,還燒焦了一些。
椿的眼眶通紅,哭得梨花帶雨,堤壩洩洪,他碎着聲音,啞着叫了一聲:“小辭。”
聽着像是嗓子裏含了刀片。
他說不出話來,咬牙沖着官辭搖了搖頭,辮子随着一跳一跳,官辭都還能看見淮塵輕笑着,挑逗椿的模樣。
官辭一步一停,随即沖向火焰。
“小辭,你別這樣,小辭!”椿見情況不對沖過去抱住官辭的腰,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手指還是一根根被官辭扒開。
他是鐵了心要進去。
“小辭,你進去,會死的,肉身、神識,全部被被焚燒殆盡的。”
椿就像是擱淺了的魚,一個勁地撲騰,沒有挽回的餘地,手裏只剩下了一個布條。
“官辭,你瘋了嗎?”
亓讓剛到就看見官辭朝着火堆裏沖,他深知官辭的修為,九尾大開,朝着官辭纏過去。
官辭頭也不回,靈力暴漲,将九尾攔在身後,靠近不得分毫,兩相僵持,亓讓撐不了多久。
官辭面如死灰,瞳孔裏跳着火光,腦海裏閃過過去種種。
淮塵,我來了。
“小辭,你讓淮塵怎麽想,若是他神識還在,你想讓他看着你去死嗎?”
椿哭得肝腸寸斷,無力地坐在地上,仰着頭,朝着官辭大喊,企圖用淮塵将官辭挽回。
他的腳步停了,目光铮然,手掌貼着面前的火焰,任憑火舌的炙烤,手上成片成片的水泡,整只手被燒得漆黑,
淮塵死了,官辭不能再有事了。椿看着官辭有些松動,不顧一切,忍着身體和心裏的劇痛,沖破官辭的靈力,靈力如飛刀一般劃破椿的衣服。
他一副哭喪,胳膊放在頭前,迎難而上,“小辭,聽話,淮塵還在看着呢。”
“他的神識還在嗎。”
官辭終于開了口。
磕磕絆絆,嘶啞哀沉。
那是所有神官都沒見過的,官辭的脆弱的樣子。
可是,淮塵的神識已經是燒得幹幹淨淨。
椿不想騙他,可沒辦法。
他拭去臉上的眼淚,強撐起一抹笑容,“當然了,小辭,我何時騙過你,快過來,找到了神識,我們還要帶他回桃蹊呢。”
官辭怔怔地收了靈力。
努力回想之前所學,“對,對,我們要帶淮塵回桃蹊。”
椿走近,連連稱是,在官辭脖子上迅速貼了張淮塵留下來的昏睡符。
官辭暈了。
大火越燒越小,最終熄滅,唯有一塊看不出形狀的木頭,在火焰不遠的地方,亓讓撿了起來,交到了椿的手中。
那是官辭小時候刻着玩的,刻得是只狐貍,淮塵看見就留了下來。
椿将這塊木頭放進了官辭懷裏。
亓讓眼見着中央的空地燒得一幹二淨,灰塵随風而起,空氣中留存的桃花香,沒了。
他跪在地上,身後是一同下跪的神官和百姓,衆人手掌合并,貼在額頭上,恭恭敬敬彎腰磕頭,送了淮塵最後一程。
這場不知從何而來的大疫,犧牲了一共三十三名神官。
包括,淮塵、竺煙、司沛……
唯一不同的是,其他神官是神身被毀,淮塵沒了神身,也沒了神識,他,沒有輪回重生的機會。
百姓們感激上蒼,虔心祈願。
望所有在這場大疫中死去的生靈,早日轉世輪回,下一生無悲無苦,暢達順遂。
*
官辭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身在桃蹊了,身邊坐着阖眼的椿。
“小辭,你醒啦。”椿把官辭扶起來。
官辭抓着椿的手臂,他重傷未愈,渾身上下都是靈藥的味道,右臂被重接,左手被纏了一圈又一圈的布條。
“淮塵的神識呢。”
椿:“……”
官辭意識到了什麽,一股腦就要沖出去,被一雙慘白的手攔住,手上的護腕冰冷刺骨,貼在官辭的皮膚上。
於歙加重了力氣,“官辭,你清醒一點,淮塵用的是焚識碎神的大陣,神識神身都沒了,你找不到他。”
“主神,你……”椿大喊道。
怎麽能就這麽告訴官辭,你讓他怎麽接受!
於歙冷靜吼了出來:“那怎麽樣,一輩子不說,你不說他就能不知道嗎。”
是啊,憑官辭的腦袋,怎麽可能想不出,能讓仙骨都無可奈何的祟源,除去以身殉道,還能有什麽辦法。
那是上古禁術。
沒幾個人會,也沒幾個人能用,更沒幾個人想用。
官辭流下了出事以來第一滴淚水,他睜大了眼睛,眨也不眨,就這麽冷靜地看着臉色慘白、只穿了一身白袍的於歙。
“那你呢?”
“你在哪?你就留淮塵一個人在那裏。”
說到這裏,於歙退後了幾步,扶着桌子,穩了身形,他一只手捂住了臉,散落的頭發遮了個完全。
“是我的錯,我重傷昏迷,他準人把我送回天觀。”
“要不是我還在,斷不會讓淮塵……”
“別說了。”
官辭一把将桌上的東西全部掃落在地,痛苦的聲音從嗓子裏擠出來,“你,別說了。”
“還有什麽用。”
三人都不再開口。
忽然,官辭換了身幹幹淨淨的紅字,是他生辰那日淮塵送他的,袖口處還專門繡了兩個小刺猬。
轉身朝門外走去。
“小辭,你去哪,我陪你。” 椿要追上去,被官辭擺手拒絕。
“放心,死不了,我,就是去看看,不用跟着。”
椿:“可是……”
於歙擺了擺手,“算了,讓他去吧。”
官辭的身影消失在了門前,去往了川鳴,落在了最中央,他從最中央,一路走,一路找,一路尋……
找了月餘。
主神殿中,“於歙”大搖大擺磕着瓜子,翹着腿,哼着小曲,“放心,我去看了,官辭什麽都沒找到,随他折騰吧,以後這神界還是你我做主。”
“嗯。”於歙站在窗邊,手裏拿着一碗魚食,看着池塘的魚争相撲上來。
那邊的“於歙”聽着他不鹹不淡的聲音,諷笑了聲,吐了口瓜子皮,以弧線的形式落在池塘裏,正好砸在了其中一尾的頭上,砸了個半死,差點就翻了肚皮。
“人都死了,你還想留個念想。”
於歙将魚食扔在了一邊,靈力那顆礙眼的瓜子皮,湮滅成粉末。
他冷冷地對“於歙”說:“不看這些,怎麽想起他死了。警告你,別亂動。”
“於歙”拍了拍手上的灰,随手扯了一把於歙的藏劍,“行,那我可玩去了,有事的話,可千萬別找我。”
說完,哼着小曲走了。
空就於歙一個人在屋子裏,面色正常,沒有一點虛弱的樣子,根本沒有經歷一場大戰。
幾個月後,官辭從凡間回來了。
天觀元氣恢複很快,在於歙的手下,換了一批神官當值,一切處理得井井有條。
官辭徑直走向主神殿的客堂。
擡頭,對着身居高位的主神說。
“剔了我的仙骨吧,在下,不幹了。”
椿得知消息的時候,官辭的仙骨已經沒了。
趕到之時,官辭的心口處被他粗粗堵上。
“椿,我走了,桃蹊,就靠你了。”
桃蹊三人,終究只剩了一只鳥,最聒噪的鳥也成天不說一句話。
桃蹊殿門禁閉,誰人不來,誰人不進。
從此,三界之中,流傳出,當年淮塵的徒弟官辭,如今十分不争氣,克死父母,克死同村,克死師父,主神大怒,将其仙骨剔除,賜其永居鬼界,淪為三界中唯一的半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