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秘密

秘密

易偉想抽煙。

這個念頭萌生得很突兀,好像是某節生物課,他正寫着填空題——寫着巴甫洛夫的狗,寫着條件反射,忽然就想了。

他悄無聲息地想,糾結了無數天,最後決定悄無聲息地做。

他将校服外套塞在背包裏,穿着學校發的沒有印校徽的棉白短袖,特意跑到離學校有段距離的小商鋪買東西,在結賬時裝作自然地指了指玻璃下的煙,說要一包。

而後他徘徊在一條極少有人路過的小道,想找一個落腳點。

這條道在廢棄的托兒所背面,樹影裏還有一戶幾乎不見開燈的人家,落灰的綠植從狹下的院子伏上連同窄道的兩步階梯,也糊上钴藍色的玻璃紙。

小城常有這樣的房子,搬遷之前辛苦建造的房屋,被主人抛棄在老舊的城區。這是上一個時代在騰飛的經濟上烙下的印。

這對易偉來說過于刺激,在他受到的教育中,抽煙喝酒紋身都是不可以做的事。

複雜的情緒使他前方的路裂開一條黑暗的深淵,狹窄卻能落進人的深淵橫亘這條林蔭小道。

跨過去還是掉進去的選項使易偉手裏的塑料紙漸漸生汗,濕滑。他坐在最低那節階梯上,展開被捏皺的煙盒。

黃昏的小道被樹遮了光,陰影搖動,易偉從褲兜掏出被捂熱的打火機,按鈕被按下的一瞬,撞擊塊沖向壓點塊的另一端,火光迸出。

再下一刻,钴藍色玻璃門發出刺耳交叫,還不等易偉回頭,一盆髒水潑在了他的後背。

這一盆水幾乎将易偉的靈魂打出竅,身體前傾,從後腦勺到褲縫,濕得不留餘地。

巨大的沖擊讓易偉連句話都說不出來,緩緩回頭,潑水的人卻比他先罵出來。“操!”

易偉回神,看清了人,也跟着說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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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

——

易偉很不想被人撞見自己學壞,尤其是當這個人是自己的前桌時。

貌似并不止他不想撞見前桌。他的前桌也不是很想撞見他。

陳森縮回門裏,在易偉以為他要關門時,那人探頭對他道:“你先進來。”

屋裏充斥着老舊的氣息,發黃的牆邊靠着長沙發。上個世紀流行的薄毯堆成一個丘,有被睡亂的痕跡,伏在沙發竹制的坐墊上。茶幾上擺着有鏽跡的電熱水壺和落灰的茶葉罐,還有兩本攤開的作業。

“別說出去。”

前桌關上叫聲刺耳的玻璃門,背靠玻璃,後頸與肩膀被映成淡藍色。

男生流暢有力的線條貼合藍色的直線,光透過修長的白,易偉所站的地方能看見勁瘦的腰投印在白色襯衫裙上的黑影。

他發現陳森膝蓋內側有個胎記,烙在腿彎的軟肉上,青色的,遠看像愛心。

濕漉漉的易偉站在客廳正中央,水貼着他的腿滴在地面,瓷磚上落了一圈水漬。

灰塵融進水裏的氣味很嗆鼻,在棉質衣物上發酵,散發腥臭。

易偉還懵着,只問衣服怎麽辦。他不能頂着這一身回去,會挨罵。

陳森只好先帶人去浴室。

直到熱水傾瀉,易偉才意識到,自己發現了一件不得了的事。他三下五除二沖幹淨泡沫,跑到簾子外找毛巾。

他很遲鈍,當陳森把他的衣服丢進洗衣機,按下啓動鍵,他還在簾子後躲着,想等陳森走了再洗澡。

看着內膽轉動的洗衣機,易偉覺得,比起喊陳森拿條毛巾給他,他更情願打開洗衣機掏件濕衣服穿上。

“我進來了。”門把手轉動,下一刻碎發下幹淨的臉和臂膀擠進來。

“啊啊啊!”易偉大叫,飛快躲到簾子後面,警惕地看着他。

陳森一愣,把衣服和毛巾放到洗衣機上,退到門邊。他換了衣服,黑色的短褲擋住了一半胎記,背抵着門,不是要出去的樣子。

接着,他慢悠悠地說:“我沒想到樓下會有人,髒水潑到你,不好意思。”道歉的地點不盡人意,不過他不挑。

易偉搓着簾子的邊緣,不說話。陳森的目光赤條條的,盯得易偉皮肉發緊。

“……”

“你能,出去一下嗎?”

陳森靠着門,好像終于等到這句話了。他回道:“那你能別說出去嗎?”

明明是求人的。但他背着手,好像易偉沒回答出他想要的答案,他就能拿出什麽來殺人滅口。

“我不會說的。”易偉喉頭滾動。陳森對着洗衣機上的衣服揚了揚下巴,“幹淨的。”

易偉依舊躲在簾子後面,探頭問:“你家,有熨鬥嗎?”

“沒有。”

“……吹風機?”易偉不死心。

“沒有。”

“……電風扇?”

陳森耐心不複,道:“沒有。”

易偉窩囊地把衣服勾進簾子裏。

陳森沒有要走的意思,他臉色很難看,靠着門,看不出來在想什麽。

易偉縮回簾子裏,穿好上衣。棗紅色的體恤顯得他踢球曬黑的皮膚白回來了。他又把腦袋探出去,但盯着地面:“你這條褲子……”

“将就穿,就一條。”陳森煩躁地轉身,拉開門走到外面去。

易偉走出浴室時,陳森在客廳,懷裏抱着個西瓜。

衣服有些大,漏風。他把衣服往下拉,局促地問陳森衣服洗好還要多久。

西瓜在墊了一層玻璃的木質茶幾上被刀切為兩半,細微綿長的裂開聲停止時,陳森懶散地擡頭看他,說,自己去看。

易偉擡頭看挂鐘:“我得回去了。不然我媽會生氣。”

“你還擔心她生氣?”陳森的手邊就放着易偉沒打濕的包,以及那盒煙。易偉明白陳森在指什麽。

“我……”易偉剛要說話,就被半個西瓜壓住了話頭。

“我不……謝謝。”

易偉察言觀色的本領全用在了今天。

這個西瓜挑得很好,汁水充沛,而且甜。等他西瓜吃了小半,眼睛瞟到旁邊,立馬對上看見陳森漆黑的眼睛。

西瓜湯哽在喉管,易偉被噎得瞪大眼睛。

陳森的眼睛像夜裏的貓,易偉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開始注視自己的。等他咽下去那口湯,陳森輕飄飄地說:“你真的不講出去嗎?你朋友不少,他們會很樂意聽的。”

易偉搖頭。

“你可以把自己摘出去,不用講你在哪裏,在幹什麽,只要說,我穿着裙子,到處游蕩。”

易偉微不可察地擰了把眉毛,仍說:“我不會說出去的。”

一拳打在幹燥又暖烘烘的棉花上。可現在是熱天。

陳森沒回話,他一手托着下巴,臉扭向另一邊。看起來很煩。

又過了會,易偉放下西瓜,站起來。他隔着上衣提了提褲子:“我要回去了,衣服……”

洗衣機還在響,陳森面無表情:“今天估計幹不了。”

“那怎麽辦?”易偉搓搓手指,“你可以,明天,帶給我嗎?”

“明天自己來拿。”陳森還是面無表情。

還得來?

他這輩子都不想再走這條路了。

陳森接着:“你也可以在這裏等到它幹。”

“不要,”易偉又坐下,“等洗好了,我帶回去晾……一樣的。”

“你現在就可以去掏出來,我不介意。”

“我……”挂鐘上的分針又一次走到他該到家的那個時間。易偉說:“我介意。是你潑了我一身水,弄髒了我的衣服,你為什麽用這種,态度和我說話?”

他脾氣相當好,甚至是軟弱,連陳森這樣比他還透明的家夥都可以欺負他。

還不等陳森說話,易偉站起來,表情比開學典禮上致辭時還正氣:“我覺得你應該給我道……啊!”

陳森的面前飛速下落了一條黑。易偉的腦袋也下落,然後黑色又從陳森眼睛前飛上去。

“啊啊啊,陳森,”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陳森,委屈又屈辱。正氣是什麽,憤怒又是什麽?“我剛剛,在浴室,就是想說,你這條褲子,扣子沒了。”

陳森對易偉褲子掉了這件事的接受程度明顯比易偉生氣要高,他沒有猶豫,拉開茶幾下的抽屜,把一包針線拿出來。

“你給我換一條吧。”易偉耳朵通紅,揪住褲子拉鏈沉痛地說。

陳森穿針的手一頓,頗有歉意地說:“我只有兩條這種褲子。”

“長褲也行。”

“……”後院,一馭嚴一言排無聲的長褲正随風飄揚。“除了校服褲子,我都洗了。”

“……算了,能将就着穿回去,就行。”易偉自我安慰,只要他勤提褲子,它就不會掉。

“沒事,我能縫。”陳森低眸,灰線很輕松地從針孔裏穿過,被拉長。而後他起身,從牆邊櫃子裏拿出一個鐵盒。開蓋是一堆扣子。他對易偉說:“挑一個吧,我給你縫上。”

易偉瞪大眼睛:“哇,你,你會這個。”

陳森從叮當響的盒子裏挑出幾顆純色的鐵扣,擺在桌子上,漫不經心地嗯了聲。

“我奶奶也會這個。”易偉邊說邊坐下。而陳森一掌拍在他腿彎上:“站着,不然不好弄。”

“哦……”

“想要哪個?”陳森又問。

“這是你的褲子,”易偉揪着拉鏈,“你選。”

“誰穿回去誰選。”

“……左邊,第二個,圓的。”

陳森的手同易偉的一同抓住褲子的邊緣,亮閃閃的銀針紮破暗色的布料,細線跟随其後,飛速生根。

“的确是我的錯,我的态度很差,對不起。”陳森看着扣子,很随意地開口,語氣卻很陳懇。

易偉低頭,看着陳森熟練的手法:“……沒關系。”

末了他接上一句:“我不會告訴別人的,壞人才做那種事。”如果不是他一手拉着衣服下擺,一手揪着褲子,他說不定會拍拍陳森的肩膀,或者頭發。

“所以,不要煩了。”易偉說。

陳森的睫毛把眼睛遮住了,扇動着,讓易偉看不出個所以然。

扣子很快縫好了,易偉扣上搭扣,提了提褲腰,過年收到新衣服一樣,拍拍褲子兩邊的口袋,高興地說:“好了!”

【作者有話說】:易偉:把煙丢掉 jpg.

陳森:以賢惠服人,穿針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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