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結巴

結巴

流沙，易偉這樣覺得，他變成了沙子的容器，如同沙漏，胸腔裏的沙子向下流動，沉到腹腔，腿，管他什麽地方去了，也許是地底。

他的身體變成一具空殼。

他不再發出哭聲。

直到易孟安和老師找過來，他們都沒有交流。好像只是偶遇，兩個逃課的人，都來看金魚。

陳森被班主任帶走，易偉跟着易孟安上了計程車，熱鬧的街道上演了最普通的離別，根本無人注意。

進門後，易孟安先走進易偉的房間，她把易偉的書包拿出來，拉開拉鏈，所有東西一股腦掉出來。

她熟門熟路從一堆卷子和書裏撿出一封信，藍色的信封，沒有花紋。

易偉沒有波瀾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慌亂，他有一種預感，易孟安會撕掉它。

他清楚易孟安的性格，她越憤怒越冷靜。他看着易孟安将信封打開，展開白色的信紙，接着面無表情地把它折起來。

光透過紙背，易偉看見滿滿當當的黑色字跡，整齊幹淨。随着信被折起來，他走上去，眼淚在那一瞬間流出來。

他握住易孟安折信的手：“我錯了……媽媽……我錯了。”

易孟安不為所動，把紙折得方正。

他還沒有看過這封信，他甚至不清楚陳森是什麽時候把它塞進他書包的。

紙張撕裂的聲音讓易偉的心髒憑空出現一個裂口，他喘不上氣，血液流失。他伸手搶奪，信已經被撕成了碎片。

“不要撕它。”他的唇舌笨拙，直到碎紙落進塵埃，他才說出阻止的話。他仰頭，哭着對易孟安說：“我錯了……我想，我想把它，它，拼好……我以後，不會犯錯了，媽媽……我想，我把它……拼起來，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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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捧住紙片，滿眼淚水地翻看。

你的頭發，我們跳舞吧，等我生日，祝我生日快樂吧，你聽過一首歌嗎？易偉，易偉，我們來跳舞吧。

這些句子拼不起來，碎片太多了。他流着淚把紙片鋪平，但是易孟安把信封揉爛，又撕掉，扔在他面前。

易孟安俯視他，說：“你今年心思不正，以為我不知道嗎？”

“我只是沒有想到你可以做出這麽恬不知恥的事情來。”

“現在我要把你轉去市裏讀書，你不高興嗎？”

易偉搖頭，哭着說：“我錯了，我不要去……我錯了……我不去……”

“你惡不惡心？別哭了！”易孟安終究沒能忍下憤怒，“易偉，你惡不惡心！你給我起來！”她一把揪住易偉的衣領，将他提起來站着。

“我想不到我能養出你這種惡心的人，要不是因為你是我的兒子我不會想再看見你！”

“愛，你懂什麽是愛？他愛你？愛你什麽？十幾歲要什麽沒什麽他愛你什麽，你也愛他？他有什麽值得你愛？你懂什麽？

你告訴我，他喜歡你哪裏？你連話都說不明白，你一個結巴！”

易孟安深吸一口氣：“兩個男的，兩個不知羞恥的東西。我這輩子，因為你，全部都是失敗的，現在不光失敗，還惡心。”

她發洩完，睨着易偉，而易偉石像般一動不動地站着。

她憤怒地前去尋找雞毛撣子，易偉突然大聲說：“是我的錯嗎！”她回頭，這是易偉第一次大聲和她說話。

“是我的錯嗎！”易偉依舊說。

易孟安突然卸了力，她轉過身來，恢複了冷漠，說：“行，是我的錯，你滿意了沒？”

“那你為什麽，不敢看我？”易偉的眼睛很亮，随易孟安，卻比易孟安的眼睛更清澈。他憤怒又心痛，因為他的母親，用她戳出來的傷疤傷害他。他的目光與質問揭開了易孟安一直以來披在身上的冷漠皮囊。

易孟安背過身去，對着大門，吼出來：“是我的錯，你滿意了嗎！我該給你賠罪，行了嗎！我離了婚，丈夫不要我，女兒不要我，我的這輩子只能為你贖罪，你滿意嗎！”

易偉呼吸一滞，顫着聲：“什麽？”

他聽見易孟安嗤笑一聲，看到易孟安轉身來，對他說：“我和他五年前就離婚了。”

“因為你，我傷害了你，他難以接受。”

“也是因為你，我打不贏官司，嘗樂主動放棄跟我。”

“我不是故意的，”易孟安站在他對面，“但是現在，我不會給你道歉，因為這一次錯的人是你。”

他的是非分明，就事論事的媽媽，用鈍刀，劃開了他靈魂的表皮。他從前的猜想成真，易孟安真的和他爸爸離婚了，可是他不敢信：“我不信，你騙我。”

“我給他打電話，你自己問。”易孟安走到電話旁邊，易偉沖過去，把電話按住：“不，不要打。”

“你不是想去和他們團聚嗎？你給他打電話說啊。”

“……不是的。”易偉想說，他想轉去市裏，只是想方便他們一家人相聚，家人都在市裏，易孟安便不用擔心兩頭，可以更高興一點。

易孟安無動于衷地看着他流眼淚，說：“你和你爸一樣的德行，僞善，自私，懦弱，你比他多一條：惡心。”

她不願和他多說，好像怕髒了自己。她似乎有一套自己的邏輯體系：昨夜對易偉罰跪與打罵，是她作為母親該做的，而今日對他的嫌惡和憎恨，是作為人該有的。

她把惡毒的話徑直紮進易偉的脖子裏，他張開嘴，掙紮着呼吸空氣。

多年來沉默壓抑的家裏終于燃燒起來，燒起一股不知該發向何處又如何結束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