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雪驟(八)

雪驟(八)

眼下實在不是一個很好的時間。

此刻已是深夜,戀雪已經連着奔波了幾天也沒得歇息,再加上接連與下弦和上弦交鋒了兩陣,體力幾乎已經到了極限。

這裏也不是理想的地點。

這裏是上弦之二的巢穴,另外一只上弦鬼就在旁邊虎視眈眈。

哪怕不去仔細權衡,戀雪也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自己根本就沒有半點勝算。

哪怕兩個上弦鬼不聯手,她也沒可能從他們手裏讨得半點便宜。

可它出現了,它終于出現了。

躁動的細胞讓身體本能地動了起來。

因經年握劍而布滿厚繭的雙手再次握緊了她的劍。

她是劍士,她是複仇者。

而她想要殺的鬼,此刻就在面前。

還好它出現了。

在她幾乎以為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盡頭的時候,它出現了。

那麽理所當然的,哪怕她的生命已經不再熾熱,可積蓄在裏面的最後一星火種,尚未燃盡的最後一點力量,将再次将她近乎殘破的軀體點燃。

而這次的火焰,會盡數燒灼向她唯一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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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鋒上凝結起冰花,卷起冬日的寒風,讓少女的發梢也一并飛揚了起來。

哪怕身體已經瀕臨極限,哪怕在毒素的影響下,每一次呼吸都會讓身體承擔巨大的負荷與痛苦,但戀雪依然瘋狂壓榨着自己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竭盡全力地将劍技向猗窩座的方向施展而去。

勁風襲來,猗窩座卻只是巋然站在原地,只待劍鋒落下的一瞬輕輕巧巧地向後退開了半步。

他甚至沒有去看她手裏的劍,那對金色眼瞳的目光鎖定的方向,是穿着桃紅色羽織的少女的臉。

猗窩座很少會去看女人的臉。

他也從來都不會對女人動手。

他對她們不感興趣,就像是存在于另一個世界的生物一樣,他甚至不想多去看她們一眼。

猗窩座其實并不知曉自己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念頭,他也沒想過要去了解。

畢竟他是鬼,是想做什麽都可以随心所欲的鬼。

他本也不是會去進行過多思考的性格,他只會朝着一個目标,一門心思地走到盡頭。

想和更強的對手交手。

想不斷變得更強。

想要……

——什麽?

似乎有什麽破碎的殘片在腦內一閃而過,猗窩座有些看不清那究竟是什麽,但他忽然有種怪異的感覺。

好像那些被遺忘在遙遠時光盡頭的畫面裏,藏着什麽很重要的東西。

重要……嗎?

可他已經變成了鬼,他已經以這樣的姿态在人間徘徊了幾百年。

這世間滄海桑田,所有的一切都該被時光腐朽,什麽也不值得在乎,他什麽也不在乎。

光影在腦海內逐漸扭曲,恍然間仿佛與眼前的畫面重疊,又轉瞬化作被風吹散的泡影。

只有那張在烈烈風中清麗而冷冽的面容格外清晰。

動作裹挾着霜雪,晶瑩的細碎冰粒在寺廟裏昏黃的燈下折射出了炫目的色彩。

這樣的畫面該是陌生的。

這張面孔該是陌生的。

但在內心深處,猗窩座卻忽然産生了一種怪異的錯覺。

“我……見過你。”

低沉的聲音生澀地響了起來,如在幽冥深處敲響的鐘聲。

“……你是誰?”

戀雪的瞳孔有一瞬地縮緊。

它在說什麽?它在說……見過她。

它還記得嗎?

在那個風雪交加的夜裏,在那個被血色清洗過的道場。

它還記得那個被它奪走一切的孩子嗎?

這太可笑了。

戀雪并不打算去計較這些。

她不覺得鬼會為過去的殺孽忏悔,也不需要它來為已經過去十幾年的事情忏悔。

因為打從那一天起,打從她握起劍的那天起,一切的結果就都已經被寫定了。

她沒有說話。

長劍橫在身前,手上的動作沒有一絲一毫地遲緩。

下一記攻擊落下時,猗窩座的眉頭輕輕皺了起來。

他承認,眼前這個劍士的力量并不算弱,甚至比他交手過的絕大多數劍士都要強大。

那樣充盈的鬥氣,那樣磅礴的力量,哪怕是在體能已經消耗到所剩無幾的狀态下,依然透着一種無法掩飾的強大。

可這樣的強大着實礙眼。

她手裏的這把日輪刀着實礙眼。

那樣鋒利的眼神,那樣毫不留情的動作,她身上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格外礙眼。

怎麽會這樣呢?

她不應該是這樣的吧?

她不應該拿着劍,她不應該帶着那樣的神情,她也不該出現在這個地方,她應該是……

應該……什麽?

而他又怎麽知道什麽樣是應該?

在大腦的深處,在那塊塵封到近乎鏽蝕的部分,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悄然運轉,那像是腐朽的老齒輪,經年之後,才又重新開始滞澀地轉動,試圖齧合成原本的形狀。

可又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拼命阻擋,讓他無法完全看清那些被迷霧遮蔽的部分到底是什麽樣。

半空的雪花紛紛揚揚,像是永遠都不會停歇一樣。

那是少女的刀鋒裹挾着地面的浮雪,與不知從何時開始從墨藍色的天幕上飄落的雪花連成了一片,綴在了桃色的羽織與飛揚的發上。

那身影果然很熟悉。

熟悉得,像是一場無法捕捉的幻覺。

下雪了。

又下……雪了。

【██先生,這個冬天可真冷啊。】

那是什麽?

【我不覺得冷清,雖然不像別處熱鬧,但有██先生在這裏……】

是誰在說話?

【雪化了之後,就是春天了吧?今年我或許能和██先生一起去看庭間的櫻花了。】

她是誰?

【能和██先生一起看花火,我已經足夠滿足了。】

他是……誰?

【██先生——】

【……狛█先生……】

【█治……】

刀鋒倏然落下。

寒芒幾乎要擦上額前的皮膚時,猗窩座才恍然從恍惚裏抽回神來。

他走神了。

在這個女人的步步緊逼下,在這場突然落下的大雪裏。

身形再向後退,只是動作到底遲了半拍。

攜着冰霜的刀鋒就着下落之勢削開了他胸前小褂的系帶,刀尖沒入皮膚,掀起一簇長長的血花。

但猗窩座卻像是壓根沒有注意到落在身上的傷口一樣。

他的視線始終鎖在一個方向上——

刀鋒卷過時,一瞬被攪破的小褂的衣料在半空翻飛,連帶着原本被收在裏面的什麽東西也跟着飛了出來。

那物件在燈下閃着晶瑩的光,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優雅的弧線。

那是,一枚發飾,一枚雪花形狀的發飾,是他一直貼身存放在胸口的一枚發飾。

空氣在一瞬間變得極安靜,安靜到仿佛世界上只剩下簌簌的落雪與被圍在中間的一人與一鬼。

墜落的雪花發飾彙集着兩道相對的視線,牽引着,仿佛要将視線的主人拖向無盡的深淵。

猗窩座不記得自己是從什麽地方得到它的了,那似乎與所有無關痛癢的過去一樣,他從不會去刻意想起。

可他也從未将它丢棄。

一直以來,他也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帶着這種東西。

可就像是一種習慣,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這枚發飾一直被他收納在胸口,收納在最靠近心髒的地方。

一如那些遙遠而飄搖的曾經。

這一秒似乎顯得尤為漫長,漫長到讓猗窩座感覺自己仿佛又經歷了一次幾百年的滄海桑田。

像是被觸動了什麽閘門,有什麽東西如潮水般呼嘯着湧了出來。

原本模糊的東西在一瞬間變得格外清晰。

【狛治】。

熟悉的聲音終于又一次在腦內響起。

他恍然擡起眼,對上了面前持劍少女的一對含着花瓣的桃色眼瞳。

“戀……雪?”

從靈魂的深處,他找到了這個名字。

回應他的,是再度劈砍下來的刀刃。

少女的動作已經很艱澀了。

她的身體大概早就已經到了極限。

可她像是全然不在乎一樣。

她像是一臺不知休息的機器,像是永遠也不會停下的馬,一下一下不斷重複着攻擊。

呼吸一下比一下粗重,從口中吐出的熱氣頃刻便會被師走月的寒風凝成一團冰霜,讓那張面孔在一瞬間模糊,然後又漸漸清晰起來。

猗窩座的心底裏忽然升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煩躁。

他分不清那樣的煩躁是由于突如其來的回憶,還是因為眼前這個與記憶當中的人過分相似的劍士。

戀雪……她不是,她不該是。

她不該是這副樣子,她也不該做現下這些事。

那麽她是誰?

眼前的人,她是誰?

而他……又是誰?

猗窩座緩緩地,緩緩地擡起手,迎着女人的又一記劈砍,像是想要擊碎眼前的幻影。

毫無保留地,他發動了這個晚上的第一記反擊。

【破壞殺·羅針】

有雪花在地面迅速綻開。

和天空落下的雪渾然連成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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