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鬼衣
第24章 鬼衣
結果晏病睢靜默須臾,反手自己披上了。
謝臨風道:“臉皮還這樣薄,白白和我呆這麽久了。”
他這人口不擇言,愛逗弄別人,也愛拿自己玩笑。可十分奇怪的是,他常常逗得別人開懷,卻獨獨在晏病睢這裏時常碰壁,好像他說什麽都錯,做什麽都氣人。就好比現在,晏病睢不知從他話中摘取了什麽,瞧着雙眸可冷,似乎下一瞬就要将他掏心掏肺。
晏病睢收了目光,輕飄飄地看他,仿佛什麽都不放在心上,道:“你胸口流的什麽血?”
這話奇怪,謝臨風垂眸一看,瞧見自己胸口的窟窿血流不止,但這血不似尋常血濃稠,清湯寡水的,竟是被黃水稀釋了!
謝臨風忽地轉過身去:“你別看。”
“背上也有。”晏病睢蹲身,虛虛撫着謝臨風背後的血窟窿,道,“你這穿心的劍傷倒是古怪,你我分明背靠而立,可瞧着這傷竟是從背後刺向前胸的。你這麽閑情雅致,還來為我擋劍?”
他後背的傷口要比前胸可怖,窟窿更大。方才打鬥之時,謝臨風分明和他背抵背,若是不經意受刺,也該是從胸前穿過。想來必定是萬劍齊飛,其中一劍正找準他們之間錯身的時機,刺向晏病睢,謝臨風來不及揚鞭擋開,只能立時拿身子擋劍,當下最緊湊的法子就是避開胸腔,防止一劍斃命。
謝臨風微怔片刻,吊兒郎當地承認了:“戳破我了,可如何是好?我這人最愛訛……”他回過身,忽然止住話頭,點着自己眼睛問,“怎麽紅了?”
晏病睢說:“太恨你了。”
謝臨風冁然,正笑着,霜靈子頭一偏,“吱吱”叫了兩聲,又“呸呸”說道:“好沉好沉,什麽東西在拽我!”
謝臨風探頭一看,正瞧見一件無頭鬼衣纏在霜靈子爪子上,再稍稍定睛,那鬼衣下頭還拖着個人!
謝臨風說:“那是白芍!”
晏病睢凝神道:“孽主竟未沉海。”
不僅未沉海,還不知什麽時候挂在鬼衣上相随了一路,眼下白芍擡眼瞧見了鳥背上的二人,瞬時變得瘋魔,驟然暴起,四肢攀着鬼衣正向上爬。
“這化骨鬼竟是依托在鬼衣身上,你可記當日石窟中,鬼衣是和白芍一夥兒的。”謝臨風似乎愁上了,“禍不單行。”
晏病睢俯身看,道:“且慢,你瞧。”
下方鬼衣長出雙手,正握在霜靈子的爪子上,而白芍全然附着在鬼衣之上,不再繼續爬,反倒是張開血盆大口,猙獰地撕咬鬼手的手筋。
謝臨風聽見孽主喉間的狂吼,似是很憤怒,他一時捉摸不透:“這是什麽招?”
晏病睢道:“她在幫我們。”
這可神奇了,孽主往昔都是在他們二人跟前作怪,怎麽突然轉性了?非但如此,白芍堕成孽主,竟還有這樣清醒的神智,謝臨風說:“她拉我們入魇,竟不是要吞吃我們麽?”
“吃吃吃,我将要被吃了!”霜靈子騰飛不穩,忽升忽降的,“魇境又美名南柯夢,她若是清醒着拉你們進去,是要求助。”
正疑惑間,二人一鳥在空中猛地趔趄,謝臨風瞥然瞧見下方鬼衣化作千縷布帶,盡數裹纏在孽主身上。
——和那日魇境中鬼衣認主的情形如此肖似!
白芍脖頸被絞斷,垂落在一旁。鬼衣帶将孽主滿面勒出黑血,只剩只爆凸起的眼睛隔着緊密的帶縫,與晏病睢遙遙相對。
她眼中清明一片,似乎還有淚水。白芍張口卻發不出聲,且不說她聲帶早已腐壞,此刻鬼衣帶翻攪進她嘴裏,砍得她滿口紅牙。
身下兩鬼在空中厮殺,無論如何也甩不掉,眼看飛了許久也不見島嶼,霜靈子氣喘籲籲,道:“受不住了,好沉,這兩個鬼怪要托死我!”
晏病睢說:“別引了,就在此刻解決掉疫鬼。”
他說完又“嗯?”了聲,瞧見謝臨風撐在鳥背邊沿處不動了,心裏一跳:“你如何?!”
謝臨風笑起來,正要說“無礙”,卻先被一口血給嗆住,他望向晏病睢,邊咳邊笑。笑是為了寬慰小菩薩,卻叫菩薩臉色慘白,當場吓怔了。
瞬息之間,謝臨風便想了一段:綠蟻在我體內鑽骨啃肉的,怎麽反倒像是疼在他身上?
見此情景,謝臨風一時積德行善,強行封住經脈,壓下喉間血氣。不料正此時,謝臨風眼前陡然竄來一條“蛇”。
待他看清,那鬼衣早就絞進他滲血的胸口,挖穿後背。謝臨風體內本就爬滿了疫寵,經絡寸斷,骨肉融化,此刻再受這一擊,當真是……
忽然,後背再受一掌。晏病睢朝謝臨風身上送了幾道符咒,心口裏的東西立時被打了出去,他一語不發,奪過謝臨風的天下鞭後縱身一躍。
霜靈子被唬得險些墜下去,謝臨風被定在當場,大驚失色:“你瘋了?!”
他這一跳,引來孽主撕心裂肺的吼叫。白芍裹上鬼衣,連帶着要跟随跳海,卻不知晏病睢念了句什麽咒,天下鞭的尾部竟然張開成一張蛇口,反超下墜的速度,一口咬斷鬼衣的雙臂。
鳥下一人二鬼齊齊墜落,霜靈子立時俯身沖下,氣急敗壞:“我不過說了一句‘好沉’,你們就發瘋了!”
“撲通”落水的瞬間,謝臨風身上的禁锢咒頓時消失。他覺着霜靈子的話很在理,自己似乎也被刺激昏了頭,沒帶半點猶豫就往海裏跳。
霜靈子霎時愣在半空,想罵有病,不料下一瞬,他竟憑空消散了。
謝臨風胸口空落落的,已經被綠蟻啃幹淨了,海水“咕嚕咕嚕”地朝心口裏湧去。
謝臨風渾身紮針似的疼,內裏被啃食得千瘡百孔,這感覺卻令他有瞬間的恍惚,仿佛曾經歷過似的。
謝臨風游了半晌,卻沒找到小菩薩半點蹤影。非但如此,孽主和化骨疫鬼變的鬼衣,海上海下的疫邪和鬼頭劍全都不見了。
實在蹊跷,莫非這終南之海專克他不成?
謝臨風滿眼都是水泡,越發地不清醒。他在海裏紮緊口袋,不敢放兩只傩仙出來救急,因這兩位大仙兒此刻正更急着替他修複經絡,吞殺體內綠蟻。
鬼不用口鼻,能在水中長久閉氣。謝臨風體力稍弱,再緊急也不得不暫緩動作,閉目養神,任由沉淪。
誰料須臾之間,他面頰前湧來一陣暖意,謝臨風淺擡眼眸,驀然瞧見上方滾來一顆火球。這火新奇得很,不是橙黃色,卻是丹罽紅,刺目得要将人眼睛灼出血來!
謝臨風游走避過,火球便跟着他拐彎。謝臨風好奇,便反其道而行之,朝火球方向游去,游到一半,他狠狠發了呆,原來這可不是什麽火球,裏頭是個燃火的人!
然而他一呆再呆,這人竟是晏病睢!
謝臨風心下駭異,奔向那火球。剛一挨近,晏病睢周身卻驀然熄滅,謝臨風這才瞧清,這是晏病睢沒錯,但眼前這位“晏病睢”衣着火紅,朱砂也更紅。
難怪謝臨風左右都找不到落水的小菩薩,原來是又跌進了魇境。只是不知這魇境是白芍的,還是小菩薩自個兒的。
魇境之人不可擾,想必這水下定是發生了什麽故事。謝臨風收起動靜,妥帖避開,不料晏病睢驟然抓過他的手腕,默然地盯向他。
謝臨風心說:壞了!我行事高調,果真介入了他人的魇境嗎?
但不過須臾,謝臨風便憂心起另一件事。面前的晏病睢非但瞧見他,還能很恨地瞧見他,謝臨風眼神閃躲,又心道:我和他此時素昧蒙面,他便恨上我了,莫非我們之間果真命中犯沖,是天敵嗎?
此時,晏病睢傳來道聲音,冷冷道:“你只會說這些嗎?”
謝臨風明了他這是和當日的鲛人族一樣,能聽見心聲,于是開口便在心中一萬個“對不住”:我是外來客,無意跌進這誰人的魇境中。堂主揪着我不放,是找錯了人還是怕我逃走?
晏病睢非但不放手,反拉着他就向上游,途中他道:“你化成灰我都認得。”
謝臨風暗自腹诽:杜撰!定是杜撰!且不說我和他從未見過,小菩薩是只落水貓,怕水得要命,哪容許自己這樣安然戲水的?
晏病睢冷笑,說:“随你怎麽想。”
——嗯,這句話倒是挺合他性子的。
謝臨風沉思片刻,擔憂擾亂魇境,害得小菩薩墜入惘海,解釋說:你是不顧後果抓走我了,而後又如何呢?你請我一介外來客入魇,這樣悖天而行,可想過後果?你舍不得我,可來日你我總歸是要相逢的。
晏病睢道:“我以自身為祭,開壇自焚,入水起火,須你來告知我後果嗎?”
入水起火……
謝臨風一怔,仿若那日傩祭之音仍近在耳畔——
“滿身罪業,入水起火……”
“頭成祭臺座,身化驅疫火……”
“使禁術複生……召來疫鬼……做成千秋萬代的活死人……”
“擾亂陰陽,插手生死,崩壞秩序,同法則博弈,千年前便有人做過!”
謝臨風如轟雷掣電,一時心驚肉跳:你便是千年前那個逆天改命之人!
晏病睢拉人出了水,卻當頭淋了一盆大雨,打在他臉上,叫人一時分不清這是海水,是雨水,還是淚水。
晏病睢将人拖上岸,不由得趴在地上幹嘔起來。他面色慘白,渾身戰栗,不是冷的,是吓的。
他幾下都吐的海水,想來入海時應是被吓來嗆了水。但此刻這些對晏病睢來說都不緊要了,他心裏刻着謝臨風的最後一句話,似乎恨極了,恨得滿眼發紅。
“來日是幾時?重逢是多久?”晏病睢仿佛要攥得謝臨風銘心刻骨,至死不休似的,“當日信了這句話,我便等了你一千年。”
“我早就長大了,再不會受你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