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地頭會議的氣氛沉悶。老先生不吱聲,誰也不敢說話,偏偏老頭仿佛神游天外,于是一群人只能呆坐在田埂上咬草根。

夏明若坐在小史身邊,先問:「甜不甜?」

小史搖頭,不甜。

夏明若輕輕嘆息說:「不甜就好,我眼睜睜看你把一只螞蚱吃下去了,挺營養的,葷菜。……別吐了,吐了多可惜!……暴殄天物啊史衛東,工農紅軍不會原諒你的。」

「咳,」沮喪的考古隊長終了開口:「鑽探時确定過墓深,大約十一米下就是生土層。這個盜墓賊計算得十分精确……」

「兩個人,」老先生打斷他,豎起兩根手指:「盜墓者有兩個。」

老先生轉向夏明若與小史:「墓大一分,危險就增加一分,所以盜大墓的,單獨行動的極少。盜墓也需要協作,常常是一個挖洞一個提土,一個盜取一個望風,尤其是這種會打翻天印的老手,比你我都謹慎,外面沒有接應絕對不會輕易下洞。明白了?」

兩人傻乎乎點頭。

「那我們應該怎麽辦?」楚海洋問。

「依照慣例,發掘已經成為定局了,」老先生問:「周隊長,你們現在一共幾個人?」

「十四個,」隊長說,「十男四女,但可以召集村裏的農民。」

「又不是農閑季節,哪裏來那麽多農民。」老頭說:「學生們,我們留下幫幾天忙,等到考古人員大部隊來。」

學生們自然不會拒絕。老先生拍拍屁股站起來:「我在洛陽時曾經得到消息,發掘批文不日就要到達,當初長沙辛追墓,動用了數千人次。這回的工作量也肯定不會小。如今人員器材資料一樣沒有,但時間不能浪費,陵墓再小,也有入口,這兩天先去把入口找到吧。」

一聲令下,第二天十來個人就拎着考古鏟出動了;隊長比較輕松,坐小驢車去洛陽等批文。

所謂考古鏟,就是洛陽鏟,是洛陽盜墓業界階級兄弟們的智慧結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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鏟筒鐵制,呈月牙形,上面接着數米長的木杆。使用時雙手攥緊木杆,對着地面用力紮,把泥土壓進鏟筒後再提出來倒掉。在同一點上繼續,洞便越打越深。但洞的直徑卻只有幾厘米。西安一號墓距離地面達二十四米,也是靠着洛陽鏟一杆一杆打出來的。

不過使用洛陽鏟需要極高的技能,普通人根本摸不到訣竅,就像夏明若,架勢雖然十足,但打了幾鏟便滿手血泡,撲到楚海洋身上嗚嗚哭。

楚海洋說:「看到差距沒有夏明若同志?這就是差距,這就是機關兵和野戰軍的差距。」

機關兵咯咯一笑。抱起他的肥貓就跑。

楚海洋扔了鏟子就追。

機關兵邊跑邊喊:「我和老黃回去給你們做飯去!」

楚海洋一把抓住他的後領子:「不許走,小史一個人管竈就夠了。」

夏明若回頭,眨眨眼睛說陳燕兒啊,我就知道,你打小就看上我了。

楚海洋說,你這招用過了。

夏明若大驚:「什麽時候用過的?!我剛想起來!」

楚海洋說:「不信你問老黃。」

老黃堅定地說:「喵。」

楚海洋說:「你看。」

夏明若仰天思索。

楚海洋笑着說:「別想了,你占我便宜了,等着吧,哪天我得把便宜占回來,是吧老黃?」

老黃說:「喵。」

夏明若掐着貓脖子說:「敢情您又忘了是吃誰家的飯了?」

「三天倒有兩天是我在喂,你和你爸根本就不記得。」楚海洋把貓搶過來放了。拉起夏明若就走。

夏明若說我手痛啊手痛。

「晚上我幫你上藥,」楚海洋說:「好歹也算是跟着北京專家來的,得給老頭撐着點兒面子。」

話音剛落就看到老頭站在那片埋着前清舉人的小樹林裏招手。

兩人跑過去,「啊?」

老頭說:「來來來,參觀一下民間土木工程師的傑作。」

自然就是指昨天發現的盜洞。

「不簡單,」他拔掉掩蓋住洞口的雜草,指指東面:「從這兒到古墓,途中有兩個深井。都是五十年代用來灌溉的,後來因為地下水位下降就廢棄了。但我剛才勘探過來,發現這個盜洞竟然能将兩個井都連接進去,使之成為現成的通氣孔,真是不簡單。」

老頭贊嘆:「盜墓也需要才能啊,尋找古墓的敏銳性,再有就是方向感,我還見過盜洞打歪了打到河裏去的。」

他颠兒颠兒走出樹林,看見考古隊成員個個像蔫茄子一般,便晃悠上去鼓勵說:「同志們啊,我國的考古學體系本世紀才開始構建,而盜墓卻已經綿延了數千年。咱們是在和一位老大哥競争,輸個一兩招也沒什麽嘛,加油同志們同志們加油啊,加油。」

衆人納悶說你們教授到底在幫誰說話?

夏明若微笑:「習慣了就好、習慣了就好。」

由此到了第三天。周隊長帶着批文回來了。隋墓的發掘工作便正式拉開了帷幕。隊長還是隊長,但先前最反對發掘的李老教授卻成了技術總指導。

「……」老教授深沉地說:「這就是人生。」

随着隊長趕到的還有幾十名解放軍戰士,都是本地的駐軍,來了後第一件事情就是給大墓周圍拉鐵絲網。

因為挖墓的消息早就傳得滿天飛,十裏八鄉的老百姓都跑來看熱鬧,管他是顫巍巍的老頭老太太,還是穿着開裆褲的小娃娃。或者是大姑姑小媳婦。個個都把墓邊上當集市,呼朋引伴從早到晚地在這兒呆着,抽煙鬥的抽煙鬥,閑聊的閑聊,打鬧的打鬧,納鞋底的納鞋底,總之就是沒人肯走的。

小史約摸數了數。每天都得上千號人。

「這就是考古工作有趣的地方:平日裏餐風露宿,跋涉在野獸出沒的深山野谷、茫茫荒漠,面對的是危險與孤獨;而一旦參與發掘,立刻被無數人圍觀。

動土的第一天便在鼎沸的人聲中結束了。

傍晚收工,夏明若發牢騷:「看什麽看?看猴吶?」

離他最近的一位小朋友立刻回答:「看貓。」

夏明若嚴肅地批評小朋友說,你沒有同情心,然後緩緩回頭,深深地看着老黃。

老黃消瘦了。

消瘦了的老黃爬在鐵絲網上。

消瘦了的老黃被兩只德國軍犬遏追着爬在鐵絲網上。

夏明若握拳高舉過頭喊:「老黃!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為了真理!英特那雄納爾!反抗啊!」

老黃受到了鼓舞。

它無比激昂地回頭,朝兩只狗弱弱地喵了一聲,然後翻過鐵絲網逃了。

夏明若贊揚:「好樣的!有骨氣!」

楚海洋放下鐵鍬,把小朋友抱開:「我知道網有洞,但你不許再鑽進來了,尤其要離這個哥哥遠一點,這個哥哥很危險。」

夏明若立刻作怪,撲在楚海洋腿上仰頭喊:「劉狗剩!哥哥舍不得你!!」

劉狗剩小朋友熱淚盈眶:「小夏哥!你就是我的親哥!」

楚海洋抖了抖便把小朋友扔了。

夏明若把小朋友摟在懷裏,給他一顆糖。

劉狗剩說:「你再給一顆嘛。」

「那你晚上得再摘一只瓜來。」夏明若說。

「行啊!」劉狗剩說:「今晚偷紅玲家的。」

有人在夏明若耳邊輕輕說:「你壞啊……」

夏明若吓了一跳扭頭,過會兒卻咧嘴笑起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在下不能親自拿群衆的一針一線。」

那人說:「也對。」

夏明若說:「舅舅別來無恙?」

一身老農裝束的大叔說:「托福托福。」

楚海洋笑着走過來:「一起吃飯去。」

夏明若說:「啊?你倆已經見過了?」

「早上就見過了,」楚海洋說,「舅父大人前來幫助我們挖掘,一天工錢一塊五毛六,管吃住。」

夏明若蹭到大叔身邊,用肩膀拱拱他:「太不道德了啊,先是把墓盜了,現在又跑過來騙考古隊的錢,我們經費很緊張的曉得伐?」

「此言差矣,」大叔莊嚴地說:「頭一次是為了實現個人價值,後一次是為了搶救國家財産,與國與家,問心無愧。」

大叔雄赳赳又拉過一個人來。這個人看見夏明若時臉白了白,然後對大叔恭恭敬敬點頭,口稱:「師父!」

夏明若過了半天才說:「豹子,你堕落了。」

豹子立刻躲到大叔身後。

楚海洋拍拍他的肩,「走吧,吃了飯再敘舊。」

敘舊自然是找沒人的地方,四個人趁着月色溜出好遠,找了個土堆後窩着,夏明若還順路去拿了一只瓜。

夏明若分瓜說:「吃,吃,別客氣。」

楚海洋躺在地上望星星:「舅,洞真是你們挖的?」

大叔說:「真是。」

「挖着什麽沒?」

大叔說:「說來話長,聽我慢慢講。你們學歷史的,總知道古今之富莫過于隋吧?」

豹子說:「我不知道。」

大叔說:「專家解釋給他聽。」

于是楚海洋就解釋:「隋代號稱『國計之富』。」

豹子說:「啥?」

「就是有錢。倉庫充實,尤其是糧倉。」楚海洋說:「這兒附近曾經有個洛口倉,史料上載周圍二十裏,內穿三千窖,每窖可容米八千石,你想想它的總儲量可以有多大,而這樣糧倉隋代還有許多個。」

「《貞觀政要》裏面講,隋文帝末年的時候,國家儲備可以提供往後的五六十年之久,就是說可以用到唐高宗年間,」夏明若捧着西瓜無限向往:「那是什麽景象?那是共産主義的景象。」

大叔也作無限向往狀:「原來已經實現了呀,真好。」

包子說:「真好。」

楚海洋指示豹子:「把耳朵眼堵起來,我講話時放開。」

夏明若說豹子你別聽他的,楚海洋覺悟可低了,你看這麽有民族榮譽感的事他一點都不激動。

楚海洋站起來,把夏明若手裏的西瓜抽掉,輕輕放在一邊。

夏明若擡頭看他。

他架起夏明若就往土堆後頭走。夏明若一疊聲說:「俺錯了俺錯了海洋俺錯了……」

楚海洋說:「埋掉算了。」

夏明若轉身摟着他脖子細聲細氣說:「楚郎,當年你攜老仆赴趕考,大雪紛飛,貧病交加,倒卧在那破廟之中,奴家瞞着妓堂媽媽救你,你許許奴家以終身,海神廟中二人盟誓永不相忘,如今你蟾宮折桂攀上高枝,便果真要負了奴家了麽?」

楚海洋低頭凝視他的眼睛,他則幽幽嘆口氣,含嗔帶怨望月亮。

楚海洋說:「非埋不可。」

夏別信肩膀一垮後繼續:「俺錯了俺真滴錯了……」

大叔爬在土堆上笑稱:「都聽見啦!小夏奴家你別怕他!《婚姻法》保護你!」

楚海洋撿了塊石頭就砸過去:「兩口子吵架外人少插嘴!」

大叔一側身躲開。石頭啪一聲砸在豹子腦袋上,豹子跳起來喊:「那誰保護我啊?!誰保護我啊?!」

大叔抽打豹子說:「咋呼什麽!想把民兵招來?!」

夏明若喃喃:「你們幾個都咋呼……」

這時有兩個更咋呼的遠遠叫起來,它們一叫全村的狗都跟着叫,嗷嗽嗚嗚一聲比一聲高,大叔拉着豹子就地卧倒,好半天才敢轉動脖子說:「哎喲,怎麽把這兩只外國狼狗給忘了。」

「咬的就是你們做賊的,」夏明若說:「哎,舅舅,太子墓裏什麽樣?」

大叔沉默半晌,然後說:「都是自己人,不妨說實話,也免得你們誤會。第一,都知道隋代節葬,文帝泰陸高五丈,周數百步,大概也就相當于漢武帝茂陵的三分之一。泰陵歷代被盜,但從沒有聽說誰能拿出東西來。幾十年前我師父随着軍閥張白英進泰陵。也是空手而歸。所以我不是沖着寶貝來的。」

「第一,我來是為了了卻我師父的一樁心願,是要找一樣東西,這東西他在泰陵裏沒找到,一直到死還在念叨。我便想碰碰運氣,萬一有,好讓我九泉之下的師父老人家安心。」

「那有沒有?」

大叔撓着頭嘎嘎笑起來:「不知道呀~~~~」

楚海洋說:「你不是進去了嗎?」

「可我進去了沒敢找呀,」大叔說:「遇見兩個邪門東西……哎喲,咱們撤吧。」

其餘三人擡頭,發現有人正打着手電往這邊走來,估計是半夜爬起來看瓜的村民。楚海洋看看表說兩點了:「散吧。」大叔便帶着豹子繞到小路上走了。

夏明若低聲問:「咱們呢?」

楚海洋拉他趴在土堆上,按低他的腦袋:「我還沒埋你呢。」

夏明若眨眼睛說你舍得嗎?

楚海洋便把他壓在身下說:「人肉活埋。」

夏明若小小聲嘀咕說同志們請看,多麽慘無人道,但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等着吧,反動分子的末日到了,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楚海洋威脅說:「我親你了!」

夏明若說你親,我還怕你?等那人一走近我就喊抓流氓,美帝國主義流氓猥亵純潔男青年。

楚海洋兩手合抱,勒着他的腰說回去教訓你,結果當天夏明若真的被壓着睡了整晚,第二天頂着兩輪黑眼圈對小史抱怨說:「世界上竟然還有通鋪這種罪惡的東西世界上竟然還有通鋪這種罪惡的存在。」

小史說:「你不是活該嘛,覺不好好睡,翻身像打架,要不是海洋壓着你,我們幾個都得被你踹下去。」

夏明若唧唧歪歪不滿意,正準番消極怠工正準備消極怠工,老頭那邊傳來消息卻說發掘時間改了,改晚上,白天休息,下午六點上工。

衆人問:「為什麽啊?」

老頭也是沒辦法。正值盛夏,古墓裏的東西又最不能曬;其次是氣溫高,人吃不消;再次,圍觀者太多了。

千八百人,每天是裏三層外三層。

農民平時又沒個娛樂一一以前還有地主鬥呢一一現在只能把考古隊當娛樂:古墓說過了,周隊長的大胡子說過了,李老先生的光頭說過了,連小史的八字眉都被狠狠地品評了一番。楚海洋長得好,有人連媒都替他說上了,是某某莊某某組的某某大姑娘,養豬能手。

夏明若陰陽怪氣說:「倒插門~~好啊~~有肉吃~~~」結果睡覺時又被人肉活埋了一次。

可老頭還是失算。改到晚上後人更多,因為晚上農民不用下地,白天來不了的壯勞力們全來了。

還有個更古怪的,隔壁大隊的一隋姓村民硬說考古隊挖了他家祖墳,帶着十來個後生氣勢洶洶沖過來,正好當時解放軍叔叔們有事回駐地,楚海洋陪着老頭、隊長外出,工地上就剩夏明若幾個。

那幫人舉着鋤頭釘耙鬧哄哄到現場,被一排長條凳堵住。凳子後站着一夥人,為首的小青年穿一件舊軍裝,滿頭亂發像狗哨似的,長得倒是眉目如畫。

小青年擎着板磚惡狠狠開口說:「來啊!來啊。老子死之前非拉足了墊背不可!」

鄉民們楞住了,只當城裏的學生好欺負,誰知道竟來了這麽個東西,一時間誰都沒敢動。

于是再由小史出馬,花半個小時解釋隋代的皇帝不姓隋而姓楊,再花半個小時解釋唐代的姓李,宋代的姓趙,元代的我也說不清,都叫什麽甘麻剌答麻刺八刺……

這種情況下老頭只能去鄉裏哭訴,哭完了鄉黨委書記出了個馊主意,說是讓鄉文化站在村裏打谷場上架熒幕放電影,電影一開始村民就不看挖墓了。

事實證明電影好看,挖墓也好看,考占隊除了忍受人聲嘈雜外還得忍受高音喇叭。

先是李向陽同志手持雙槍威風凜凜:然後是二妹子撚着大辮子唱九九豔陽天;後來連《列寧在1918》都拿來放了。這片子是長春電影制片廠譯制的,所以列寧同志和他忠誠的警衛員瓦西裏同志以及紅軍戰士們,說話都帶東北口音。

夏明若學得惟妙惟肖,趴在工地邊上說:「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正巧當時在去除表層浮土,老頭又在明清地層上發現一個盜洞,氣得咬牙切齒說:「會有的!該有的都會有的!」

夏明若捂着嘴偷笑,拿着毛刷小鏟乖乖巧巧去收集封土裏夾雜的陶片,竟然還清理到一枚毛主席像章,後來送給劉狗剩了。

豹子問:「啥叫地層啊?」

旁人異口同聲說:「專家解釋。」

專家正埋頭填發掘記錄表:地點、代號、海拔、面積……

于是便說,「明若解釋。」

夏別信一高興問:「真讓我說?」

專家想了想說:「算了,豹子,還是等我有空我來給你講吧。」

又過了一天,傳來個好消息說明清代的那個盜洞并沒有打到底,在地下兩米處就消失了。

又傳來個壞消息說鐵鍬打不進去了,挖到石頭了,用探鏟勘測,都是寬一米、長兩米以上的巨型條石,足足有三四根,并排堵在墓口上。

盜洞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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