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那邊()

那邊()

六月京城, 楊柳依依, 繁花似錦。

透過窗外, 能看見侍女們正拿着網兜捕蟬。她們動作輕輕, 不敢說話。

任青城站在窗邊, 冷眼看着旁邊一簇火紅月季, 屋裏放着冰塊, 涼氣絲絲,有侍女端着蓮子湯侍候一邊。他半晌沒有言語,心中煩『亂』, 想着趙岩為何還是了無音訊。

自他半月之前到達昆山後發來一封密報,然後便就再無消息。趙岩是謹慎之人,做不出這樣出格之事, 實在蹊跷。

任青城擰眉, 伸手扯一朵月季下來,在掌心『揉』碎, 丢出去。

他剛轉身, 外面傳來聲禀報, “世子, 有密報。”

任青城眉目舒展些許, 問, “趙岩的?”

那人垂手,“是單于之子,左賢王庫恩。”

任青城手指動動, 眉間神『色』又冷幾分, “念。”

來人應一聲,将信上文字譯成漢話,低聲讀出。

內容簡單,大概就是匈奴軍隊已經出發,為速戰速決,大部分繞過天香山直擊昆山,剩餘幾萬人拖住天香山援軍。總兵馬三十餘萬,有絕對勝算,請世子放心。

聽到末尾,任青城心情緩和不少,他點點頭,又問句,“推算下時間,什麽時候開戰?”

那人心下微動,計算一番,擡頭道,“明日一早,左賢王軍隊可抵達昆山。”

明日一早。

任青城“嗯”一聲,接過旁邊小碗,舀一口涼湯進嘴裏,低垂眼皮,隐去裏頭陰鸷。只喝半碗,他便就擺手讓侍女下去,又道,“明日起,便就稱我染病,不去上朝。”

那人應着,面『色』卻有些躊躇,往後退兩步,小聲問,“世子,咱們真的要這麽做嗎?”

任青城擡眼看過去,他面相清俊,但現在面無表情樣子看上去卻讓人渾身一顫。他開口,緩緩道,“為什麽不?”

來人神『色』一變,知道自己惹他惱了,趕緊請罪,“屬下逾越。”

任青城不再理他,只稍側身,望向東面白牆。這是書房,三面是書架,上面堆滿經史書卷,兵法奇謀,只有一面空『蕩』『蕩』,一點污痕未曾有,只正中央挂一幅畫。

上面是個女子,看不清正臉,背影纖細。沒有落款,沒有賦詩,就只有美人映于其上。

任青城駐足觀賞許久,唇角難得彎一抹笑。他喃喃,“潆潆,你到底還想躲到哪裏去?”

自然沒人應他,只風聲過耳,任青城偏頭看過去,捕蟬的侍女早就離開,院內安靜。

往遠處看些,有個女子被簇擁着走到門口,垂眼樣子頗帶幾分柔和,身姿窈窕,與畫上女子八分相似。

她擡頭,兩人正好視線對上,莺莺一笑,剛想嬌聲喚句世子,任青城便又冷眼移開視線,沒半分多餘反應。

莺莺斂起笑,半晌才抑住心中憤憤,不讓神情顯『露』。

而在屋裏,任青城心中想的卻是另一番事。

剛才,幕僚問他,真的要這樣做嗎?

當然要這麽做,他準備五年,任何原因不能讓他半途而廢。即便那是他的父親。

昭郡王和他一樣野心勃勃,他本以為和父親是最好的盟友,但後來才知道竟然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昭郡王費盡周折,殺弟弑君,卻沒有想要登大寶的心思,只享受權利而已,有人喚他一聲攝政王,他便就高興了。至于真的改朝換代,他沒想過,也不願。

但任青城不一樣。庶出身份讓他受盡冷眼譏諷,他花多少心思奪得世子之位,甚至失去最為重要的女人,不可能止步于此,只做親王?他不甘心。

任何擋了他路的人,都不能活。

而有時候,上位并不需要多複雜的計劃。

最多半月,葛爾多單于三十萬鐵騎便就可踏平昆山,而後一路東下,至榆林鎮。昭郡王以武起家,匈奴大軍勢如破竹,到時他若在朝堂暗中煽動,必會有人提議要昭郡王親征。

戰場上刀劍無眼,在敵我差距懸殊之時,讓他以身殉國,簡直輕而易舉。

而等那時,他再披孝出戰大破匈奴軍,重新奪回城池,不僅戰功赫赫,更留有美名。至于小皇帝,戰『亂』之際,讓個連話都說不利索的小孩子夭折,也不是什麽難事。

最多半年,他便就可順理成章即位。籌劃了這麽久,等待的就只是那一天。

思及此,任青城終于覺着有些輕松。但短暫滿足之後,又是無盡空虛。

他手指點一點畫軸,心裏想的卻是,她到底在哪裏?

為什麽他找了那麽久,卻找不到……

門口,莺莺揮退服侍下人,緩步走進來,福身喚一句,“世子。”

任青城閉眼,神『色』不耐呵斥,“你來做什麽?”

莺莺抿唇,又笑着拿着手中羅扇給他扇扇,稍移步子,刻意擋住他視線,柔聲道,“快出伏天了,但還是熱,妾怕世子惹了暑氣,特來探望。”

脂粉氣撲鼻,清香但不浮誇。是她愛用的那種。

任青城睜眼看她,鼻息稍重一點,晶亮眼睛,小巧的尖下巴,就連肩膀稍顯瘦削的弧度都那樣相似。他寵愛莺莺,只因為她就像是第二個沈湘潆,對她好,好似就能彌補心中缺憾。

莺莺眼睛一亮,往前探一步,伸手拉住他胳膊,臉頰貼上他胸前,“世子……”

可話沒說完,便就被一把推開。任青城臉上再沒半分那時柔情模樣,剩的就只是厭惡,他拍一拍袖子,厲聲斥責,“說過多少次,不要用這樣的語氣!”

他手在身側攥緊,眼中難掩失望。

再像也終究不是她,他的潆潆不會做這樣的動作,用這樣纏綿黏膩的嗓音說話,她愛靜不愛動,不喜歡在頭上『插』滿斑斓簪子,也不愛穿這樣的花裙子。

她總是內斂自持的,羞怯嬌柔,從不主動。

但是他不知道,現在的潆潆也會戴蝴蝶簪子,穿漂亮鮮豔的紗裙,會巧笑倩兮撲進某個人的懷裏,絮絮叨叨說着她一天裏做過的事。

只是他還沒來得及見到她愛上一個人時的樣子。

莺莺往後撞在牆上,痛的縮起肩膀。她咬緊唇,控制自己許久,可想起過往種種,還是忍不住開口,“世子,您該醒醒了,她已經失蹤一年多了,不會再回來了!”

莺莺吃力站起來,指着牆上的畫,“沈湘潆,她,真的不會再回來了!您清醒一點吧,您再看不見她了!”

話音剛落,她就聽見一聲脆響,随即臉頰痛麻,血腥味缭繞在舌尖。莺莺不可置信擡眼,看見任青城猙獰神『色』,他一字一句吐出,“別以為我不敢殺你!”

莺莺合上眼,無力嗚咽一聲,順着牆壁緩緩滑下去。

一時無話。

屋內擺設豪奢,紅木桌案,邊角嵌玉,筆筒為象牙所制,風從窗縫吹進來,『蕩』起任青城的下擺。金絲繡線,在最底部繡一簇竹。

侍女靜立一側,低眉順眼,連呼吸都放的不能再輕。莺莺不敢再說話,她眼眶含淚,捂着臉頰歪斜在一邊角落,看着牆上畫像出神,心中不無怨毒憎惡。

畫上女子秀發如雲,穿着輕薄羅裙,正拿着小扇撲蝴蝶,只一個側臉而已,卻足夠讓人移不開眼。不媚俗,也不雍容,只是那樣清清淡淡的氣質,婉約娴靜,似是不惹塵埃。

世子年過二十卻并無妻室,莺莺是他最受寵的妾室,只要她提要求,任青城對她幾乎百依百順。人家都說,等以後生了孩子,憑任青城對她的青眼,莺莺至少能做個側妃。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對任青城來說,她什麽都不是。

就連名字,也是随了那個女人,她叫潆潆,所以她就不得不叫莺莺。

……

不知過多久靜寂,外頭忽然有人禀報,“世子,趙大人來信了。”

任青城猛地回頭,一字一句道,“呈上來。”

打開看,竟然是半月之前的信。

“疑遇見沈五姑娘。”

他手指驀的一緊,側臉,目光透過窗戶望向西方,深吸幾口氣,眼中似有驚濤駭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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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西北邊塞,落日餘晖灑在地面,顏『色』稍顯溫暖。

琬宜靠在炕上,腰後墊一摞被子,正不緊不慢縫衣裳。外頭,楊氏喊着雞崽進窩,有一只不聽她招呼,邁着短腿離弦的箭一樣沖向門口,她吸一口氣,回頭喊謝暨名字。

窗口探出個腦袋,不情不願說一句,“做什麽?”

“做什麽?”楊氏瞪他一眼,指指外面,“出來捉雞。”

“哦。”謝暨漠不關心應着,手裏還鼓搗他的彈弓,邊伸個懶腰,“跑就跑了呗……”

“成,那明天你住到籬笆裏。”楊氏罵他,“你來下蛋!”

“……”謝暨噎住,沒別的話可說了,系上腰帶出來,門口張望一下,三兩步逮住正在不遠處草堆裏嗑草籽的雞崽。他扒一扒人家屁股,沖楊氏喊,“娘,你怎的騙人?”

楊氏甩甩手上抹布,“我騙你什麽了?”

謝暨“嘶”一聲,“這分明是公雞,下個什麽蛋?……哎哎您別總說不過就動手啊……”

楊氏豎着眉『毛』把旁邊水瓢扔過去,謝暨腰一扭,堪堪躲過,轉頭撒丫子往琬宜屋子那邊跑,“嫂子,娘又不講理了。”

琬宜被他一驚一乍吓到,針刺在指頭上,她蹙着眉吮一吮,愛搭不理回他,“活該。”

謝暨翻個白眼,終于不說話了。又得了安靜,琬宜彎唇,稍微活動一下腕子,把料子往下扯扯,繼續繡。屋裏稍暗一些,她偏頭看向謝暨,他『舔』『舔』唇,立刻便就明白,颠颠過去點燈。

琬宜笑容更大些,熟練穿幾針過去,繡了個滾邊兒,而後便就『插』上針板放一邊,從旁邊炕櫃裏另取出件衣裳。

绀青『色』的,針腳細密,樣式也不那麽古板,她在手裏抖抖看看,伸手喚謝暨過來,“試一試,給你做的。”

謝暨聞言便就跑來,面帶喜『色』,迫不及待披肩上轉個圈,美滋滋拍拍下擺,道,“嫂子真好,還特意給我做衣裳。”

“臭美。”琬宜笑罵他一句,“人人有份的,你哥哥還有兩身呢。”

聞言,謝暨愣一下,随即憤憤問,“為什麽我哥有兩套?”

琬宜眼皮不擡,“因為那是你哥哥啊。”

謝暨正『色』,“嫂子,你不能因為他長得好看就這麽慣着他。”

琬宜最愛和他逗趣,瞭他一眼,輕笑道,“就慣着,怎麽?”

謝暨抿唇,聽她又說,“那你也長那麽好看試試呀?”

“……”謝暨覺着,他在這個家裏的地位實在是讓人太不忍直視了。

他扯扯嘴角,也習慣了,翹着腿躺在炕邊,不時晃『蕩』一下腳。手裏還拿着那個彈弓,兜兒裏一堆小石子,拉近眼前裝模作樣地瞄準。

琬宜看他一眼,也沒管。

百無聊賴玩了一會,謝暨忽然開口,偏頭看着琬宜,問,“嫂子,你怕打仗嗎?”

琬宜動作一頓,過會才開口,“怕又有什麽用呢。”她擡手,長長絲線穿過去,留在布料上一點短短痕跡,“我又不傻,看這情況,早晚要打仗的。”

謝暨“唔”一聲,又笑,“我剛才都後悔問你,怕你會哭鼻子,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哄。”

“要你貧嘴。”琬宜咬唇,扔了枕頭過去砸他臉上,“再笑話我衣裳別穿了,以後到乞丐堆裏撿去吧。”

謝暨不惱,翻身把下巴枕在枕頭上,眼睛望向窗外,“要是真有那一天,我就不想讀書了,那詞兒怎麽講來着,叫棄筆從戎是不?”

“省省吧你。”琬宜咬斷線頭,睨他一眼,“還有句話,叫被打斷腿知不知道?你哥不會同意你不讀書的,有他在外打打殺殺就夠了,咱家就希望你能安穩點,能混個功名就混,實在不成就開個私塾,總不要過提心吊膽日子。”

謝暨不說話,琬宜嘆氣,看他,“聽見了嗎?”

謝暨翻身過去,仰躺着看房梁,“沒有。”

“……”琬宜無奈哼一聲,“等到時候你哥揍你,我可不會再攔着了。”

謝暨胳膊擋在眼前,好半天沒有言語。

外頭傳來響動,琬宜探頭往外看看,對上謝安視線。她彎着眼睛笑一下,往外挪兩步,穿鞋下地,颠颠跑出去,路過謝暨旁邊時拍一下他腦袋,“機靈點,別什麽話都說。”

外面,謝安已經走到屋門口,同來的還有沈骁。

外頭沒什麽亮光了,琬宜膽子大些,悄悄勾一勾謝安小指,又歪頭,嬌俏喚一句哥哥。沈骁含笑『摸』『摸』她發頂,背在身後的右手伸出來,遞給她一小兜栗子。

琬宜欣喜呼一聲,剛想接過,半路被謝安奪過去。他斂着眉,有些不滿,“說了別給她買這個,都吃了三斤了,牙都要壞了。”

琬宜看沈骁一眼,被拉着到身後去,左手又遞給她一兜。他神『色』淡淡,“喜歡就給她吃,她又不傻,知道吃甜的要漱口,壞不了牙。”

沈骁低頭,柔聲問,“湘湘說對不對?”

琬宜笑,“哥哥說的對。”

謝暨聽着聲,在屋裏沖她招手,琬宜瞟謝安一眼,往後退一小步,轉身也跑進去。

謝安負手站在門口,氣的說不出話,半晌才摔一下袖子往屋裏走,“以後我生了女兒,絕對離你遠遠的,都讓你給慣壞了。”

沈骁不語,也跟着慢慢走進去。

這個晚上,誰也沒想到,變故來的如此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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