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蓮光之死

蓮光之死

蓮光從來沒想過,他會死在這樣尋常的一個夜晚。

當他看到青轶臉上流露出無比殘忍冷漠的表情後,他真切感受到了命運對他的嘲弄。那一刻,他的思緒很自然地閃回到了初遇拂羽的那個夜晚。

王宅,空寂無聲,腥氣漫天。

而立在王宅圍牆上的拂羽,宛如月夜下的女神突然降臨,帶着高傲和神秘,目光悠悠地注視着幾乎滿身是血的小蓮光,兩人目光對視的那一剎那,拂羽究竟是怎樣看待他的呢?

憐憫,可惜;漠然,還是欣賞?

蓮光永遠記得那一眼,長久以來,卻似乎從來沒有看懂過拂羽當時的目光。即将灰飛煙滅的這一刻,蓮光覺得,他似乎終于看懂了。

拂羽看着他,目光流露出若有所思,嘴唇微張時,是在對着他嘆氣。拂羽初見他,就在為他的命運嘆氣,為他而嘆氣,因此,在那一刻,拂羽也徹底救贖了他。

接着,蓮光跟随拂羽自願回了野棠山。

然後,拂羽為蓮光在野棠山裏建了一座山間宅邸。他一日日長大,拂羽也越來越少出現。成為少年的蓮光開始有了自己隐秘的小心思,他開始思考他和拂羽的關系,他想不出結果,也不知道該怎麽定義他們的關系。于是,他理所當然地将拂羽當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唯一的人。又因為拂羽不常出現,每當拂羽來看他時,蓮光總是想盡辦法,試圖不讓拂羽離開他。他像無賴一樣纏着拂羽,大膽而直言不諱地訴說他對拂羽的喜歡;他也像孩子一樣跟着拂羽,告訴拂羽他喜歡的東西和事物,毫無保留地訴說他對拂羽的依戀……面對拂羽,蓮光總是瘋狂而魔怔的。蓮光覺得,如果沒有拂羽,他很快就會窒息消亡。

但偏偏,拂羽有另外的目标,而這個目标跟蓮光毫無關系。蓮光只能眼睜睜看着拂羽一次次地離開他,一次次将他抛下……幼年的記憶如噩夢般再次開始糾纏他,蓮光心理慢慢扭曲,變得像莽撞發洩的幼獸,他逃出野棠山,開始到處尋找那個将他賣到王宅的中年男人,仇恨的火焰吞噬了他,然而,那個中年男人卻一次又一次戲弄了他,一次又一次地從他眼前逃走,到達成州捉妖司時,他早已喪失了思考的能力,也被那個中年男人徹底激怒了,他又一次瘋狂地屠戮了捉妖司內所有的人!

那是個起着薄霧的傍晚,當他看到自己的手再次沾滿了鮮血,那赤目的紅突然間讓他清醒了,然後,他聽到了邁得極輕的腳步聲,拂羽穿過黃昏的血霧,又一次出現在了茫然無所歸依的他面前,他心頭一松,瘋狂地跑着,很快就撲進了拂羽懷中。蓮光記得,那一次,拂羽的表情非常的冷漠,而當時本就無所适從的他害怕拂羽會就此抛下他,所以,他選擇了撲進拂羽懷中,緊緊抱住她,不讓她放開他。

自那之後,直到成年,蓮光再也沒有出過野棠山。蓮光十八歲那年,拂羽告訴蓮光,她已經查清楚了蓮光的身世,作為成年禮,她可以讓蓮光就此離開野棠山。蓮光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因為他根本已經不在意他到底是誰,還有,他為什麽會與常人不同了。但拂羽還是堅持告訴了他那個殘忍的事實,因為他是半人半妖,所以出生就被遺棄了。也正因他與一般人不同,所以世人容不下他。如今他已成年,或許他可以為自己再次做出選擇。

蓮光為了拂羽,選擇了成為妖。對于他來說,這是一件無比欣喜的事,也是一件幾乎不必做出選擇的事。當拂羽用妖血為他“洗滌“的那一刻,他徹底獲得了新生。

那時,拂羽看着他,像開玩笑般對他說:“阿光,做了選擇,就不能反悔了。有的決定,或許你一輩子只有一次選擇的機會。“

他不明白拂羽為什麽這樣說,但很快回答,“我不會後悔,我覺得,我必須和你成為同類。我離不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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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他,說話總是直白而張揚。

而拂羽卻總是那樣淡淡的語氣,內心像藏着某種誨莫如深的秘密,“那你就繼續留在野棠山吧。不過,我覺得,總有一天,你還是會離開的。因為沒有兩只妖能夠永遠待在一起的。”

“不,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他熱烈地向拂羽告白。

然而,拂羽對他的回應卻仍是一抹再淺淡不過的笑,“是嗎?那我拭目以待。”

如今,他卻連最後見一見這抹淺笑的機會都被剝奪了,這一切都是拜眼前的人所賜!

蓮光望向青轶,憤恨地質問道:“你為什麽要針對我?”

“不為什麽。你覺得你有繼續存在于世上的理由嗎?”青轶漠然威嚴地看着做着最後掙紮的蓮光,仿佛盯着一個早就應該消失的人一般,“抑或者,你難道不覺得應該為那些死于你手的人贖罪嗎?”

王宅,成州捉妖司,還有無數被你擄來野棠山的人,在這些人中,每個人背後,都有一個因你的所作所為而陷入悲傷不可自拔的靈魂,他們日夜渴求尋回親人,所受的煎熬折磨早已讓他們的靈魂變得破碎不堪,你憑什麽繼續活着?

青轶每說一個字,施之于蓮光身上的力,就更重幾分,可蓮光還是那樣憤恨地看着青轶,聽着青轶對他的控訴,牢牢地擋在他面前。

青轶看懂了蓮光的掙紮,但是很顯然,他并沒有那樣的耐心繼續與他周旋,于是他毫不猶豫使出了對于蓮光來說最致命的一擊,“蓮光,你若繼續掙紮,或許待會兒,拂羽灰飛煙滅時,就會更痛苦!”

但蓮光還是不甘心,也不願意放棄,他看着青轶,最後憤怒質問道:“你為什麽要針對我們?”你為什麽不能讓我們安安靜靜待在野棠山?

“我說了,你們不配再活在世上!“

青轶說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蓮光終于徹底灰飛煙滅,消散在了夜空中。

同一時刻,青轶突然開始劇烈咳嗽起來,而且很快就咳出了血,血染紅了青轶身上的披風,青轶還是咳聲不斷,容耀想上前去扶青轶,被青轶伸手攔住。

青轶看着他手上洇紅的血,臉上神情幾度變幻後,終于恢複了平日的沉靜漠然。剛才,蓮光消散的那一瞬間,他又一次體會到了那種讓他憎惡至極的快感,那些瘋狂因子在他血液裏不停叫嚣,不停地刺激他,差點讓他無法自控,直到咳嗽聲讓他清醒回神,他才慢慢平息了心中那股無名情潮。

“城主,你……“容耀不敢靠近青轶,可看着青轶的臉越來越蒼白,他還是擔心得不得了。城主怎麽能不讓他靠近呢?

青轶似乎察覺到了容耀的委屈,立刻低聲安撫,“沒事,你不必擔心。”

“那我現在能過去扶你了嗎?”容耀克制着抽泣,小心翼翼地看向青轶。

青轶點點頭,容耀立刻飛奔過去扶住青轶,俯身一看,發現青轶的手也蒼白得近乎透明了,映襯得他手上的血更加醒目。容耀很不争氣地又開始低聲抽泣起來。

青轶聽着容耀的抽泣,心卻突然奇異地平靜了下來。這個孩子,自小就跟着他,從不問他為什麽十幾年容顏不變,也從不問他為什麽他的身體如此虛弱,他時而機敏活潑,時而沉靜不言,一心跟着他,聽他吩咐,為他做事,他不是他的影子,卻似乎比他的影子更加忠實可靠。

“走吧。”

青轶雖然并沒有感應到蘇寐出事,但他很想立刻見到她。

或許見到她,他就不會那麽快再次被那股快感裹挾,也不會失控之下沖動去殺拂羽。畢竟,拂羽不比蓮光。

容耀扶着青轶慢慢離開了這個角落,而當他們徹底走出角落時,這片空氣中,幾乎已經感受不到任何屬于蓮光的氣息了。

蘇寐在蓮光曾經所居的小院找到方相時,她并不知道蓮光已經灰飛煙滅了。但當她扶着方相走出小院時,她幾乎立刻下意識地望向了山間宅邸的東方,然後,她沉默地輕輕地嘆了口氣。

沒想到方相卻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對執着救他的蘇寐似乎有着強烈的好感,關心地問:“你……察覺到了什麽嗎?”

“沒事。”蘇寐低頭,掩住了眼底的疑惑。剛才的一瞬間,她似乎察覺了強大妖力的波動,然後,她突然想到了被她留下來面對蓮光的青轶。青轶與蓮光的名字在她心中上下跳動了兩下後,蘇寐突然又冷靜了下來。

莫名地,蘇寐想起了方才青轶最後看向她的那一眼,青轶眼中的篤定,讓她覺得她應該相信他不會有事。

“可那邊……”方相欲言又止。他想了想,還是并沒有問起其他人的蹤跡。

蘇寐淡淡回道:“有人會處理的。”

方相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問出了心底一直的疑惑,“可你為什麽一定要來救我呢?”他并不希望任何人為他冒險。

“無論是誰陷于野棠山,我都會救的。因為我是捉妖師。”

蘇寐語氣仍舊平淡,然而在方相聽來,卻很觸動。他對蘇寐又多了一份好奇,“但是,捉妖師不是只捉妖嗎?你為什麽要多此一舉?”

蘇寐依舊面無表情,只是沉默而嚴肅地看着方相,“你認為,我救你也是多此一舉?”

方相語氣有些低落,“我是一個不該被救的人。我應該要為我的懦弱付出代價。”

“難道你必須在野棠山付出代價嗎?”蘇寐突然想到了淨瞳曾經一句的念叨,無論如何,沒有人能夠叫醒故意裝死的他。那麽,陷入自傷,自我感動的人呢?她覺得她也并不想去嘗試。

“并不是。”方相擠出幾分笑。

蘇寐覺得對一個偶然相識的人也不該過多探問,只回了一句,“除非你從來沒有出現在我面前。”

至于該救或不該救,應該由我來做判斷,而不是你。

蘇寐和方相剛走出小院不遠,淩波就像鬼魅般突然出現在了兩人面前。

蘇寐将方相往身後一藏,方相立刻識趣地退到了距離兩人很遠的地方。因為蘇寐剛才最後一句話,他忽然醒悟,或許他的确并不應該自艾自憐,而是應該勇敢走出野棠山,去彌補因他的懦弱而犯下的錯誤。這種時候,他還是不要再讓蘇寐為他分心了。

方相的避開,對于淩波來說,似乎毫無觸動。

蘇寐的沉默,淩波似乎也毫不在意。

三人之間的氣氛,着實有點微妙,又有點詭異。

仿佛藏于淩波身後,那個控制着淩波的人只給淩波下了攔截的命令,而忘了進一步的指示,但是,那個人真的忘了嗎?

蘇寐不能賭,她也不想賭。淩波不動,那麽,主導局勢的當然只能是她!蘇寐再不猶疑,當下忽然高聲叫道:“淩波!”

淩波對于蘇寐的叫喚還是沒有反應,如一樽沒有感情的雕刻站在那裏。

蘇寐不動聲色地繼續。

“你難道忘了我嗎?”

“你難道忘了一切過往?“

“還是說,你真的忘了在南宛發生過什麽嗎?”

當“南宛”兩個字傳進淩波耳中時,蘇寐清晰地看到淩波眼中忽然快速閃過了一抹光,然後瞬間又恢複了死寂般的空洞。

蘇寐心下崩着那根弦,一眨不眨地盯着淩波,一句又一句的質問,簡潔有力,直戳淩波心傷。

“所以,你并沒有忘,是嗎?“

“那你為什麽要來野棠山?“

“你又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到底是誰害了我,又是誰害了你?——那個害了我們的人,就在野棠山,是嗎?“

果不其然,當蘇寐說出她心底的猜測後,淩波臉上突然泛起了激烈掙紮的表情,半晌後,她眼中空洞迅速褪去,仇恨瞬間占據了她的雙眼。她像掙紮蘇醒的複仇女神,仰天吼道:“我-要-報-仇!“

但蘇寐知道,淩波此時仍然并未完全蘇醒,她的舉動和話語都是本能的應激反應。蘇寐見狀,立刻結印幻化出一把藍色光劍,并将光劍迅速推向淩波,光劍散發的“镝镝”劍鳴,讓淩波心神漸漸不再那麽狂躁,眼中漸漸開始流露出除了仇恨外的其他情緒。

蘇寐屏住呼吸,左手掌控着光劍,右手趁機使出一個結印陣法,将淩波牢牢困在原地,淩波下意識想要沖破陣法,開始掙紮反擊,但蘇寐知道,成敗或許很快就将見分曉,于是,她不停地加固着陣法,不停地讓光劍逼近淩波,身處陣法中的淩波猶如瘋狂的困獸,反擊得越來越激烈……

遠遠看着的方相幾乎情不自禁地雙手握成了拳,他默默祈禱蘇寐一定不能有事。

蘇寐聽不到方相的祈禱,她的眼中只剩下了陣中的淩波。她在內心裏計算着那個時機的到來,事實也沒有讓蘇寐失望,在光劍和陣法的雙重夾擊下,蘇寐不久就見到了她預料的場景——一根被妖血環繞,透明的像白色絲線一樣的蠱引,漸漸被蘇寐從淩波身上逼了出來。而此前蘇寐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根蠱引。

蘇寐将蠱引拿捏在手中,淩波神智終于恢複。方相也終于明白,蘇寐剛才其實是在救淩波。

然而,淩波徹底清醒後所說的一句話,卻是對蘇寐的質問,“你怎麽可能知道南宛?”

“我只知道南宛。”

不知道南宛于你而言,到底多麽重要。

也不知道在南宛,你到底經歷了什麽。

更不知道在南宛,你是否失去了某個對你而言很重要的人。

蘇寐承認剛才她是故意誤導了淩波,但只要淩波恢複神智了,那就值得。

淩波卻根本沒有再理會蘇寐和方相,她迅速轉身,如同來時一樣消失在了兩人面前,不知往山間宅邸哪個方向去了。

蘇寐看着手中的蠱引,則陷入了沉思。淩波身上的蠱引,在野棠山,顯然只能是拂羽所種。而拂羽會藏在那間竹林小院嗎?

但蘇寐不知,此時,在那間小院中,也是一副詭異的情景。

淨瞳和辛檸像兩座木雕立在院中,在兩人面前的小亭中,拂羽斜躺在榻上,月光透過薄紗,隐約照着她的臉,讓她看起來像處于某種朦胧的神秘幻境中。

“阿光……我早就告訴過你,兩只妖是不可能永遠在一起的。”

即便我們存有這樣的想法,但必定會有出來破壞的人。這不,今天不都現身了嗎?捉妖師,上古妖王,靈族的堕靈,不興谷的人,還有那個……讓你灰飛煙滅的人,他們來到野棠山,就是為了消滅我們,你為什麽就不信呢?

“我願意為你去擋住其他的人。”

當時,離開小院時,你這樣對我說。你也曾說,你願意為了我做任何事。你覺得與我成為同類,你很開心。然而,妖族其實應該對感到開心,抱有十足地警惕。因為妖不同于人類,不應該有過多的情緒。所以,我從不讓自己開心,也從沒有回應你的話。事實上,我對你并不好,也并沒有多麽在意你。阿光,你真的認為,為了我,灰飛煙滅,也值得嗎?

而且,你偏偏遇到了那個人。

拂羽思緒輾轉,忽然擡頭,朝向宅邸東方,低低呢喃道:“阿光……你真的不應該就這麽灰飛煙滅。”

做一只涼薄無情的妖,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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