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竹林
竹林
裴之聲被帶回裴家後,把自己關在房間,三天三夜沒有出來,任誰去敲門也無用。
直到第四天,裴關禾察覺到不對勁,但裴家的門鎖是不能被撬開的,所以她找人從外面窗臺爬到裴之聲的房間查看。
裏面空無一人。
裴汶永當時正在澳城談項目,聽說這事後直接調用了港城警署的力量去找裴之聲,裴關禾也跟着去了。
後來他們是在孤霞山的纜車上找到他的。
他包下了整條纜車,一遍又一遍,無限重複地上下山,從清晨到日落。
裴關禾把他從纜車拖下來時,他的目光都是渙散的。然後,她就帶他到了這棟位于港城貧民區的蜂巢公寓。
50層的公寓高聳入雲,窗戶密密麻麻形似蜂巢,得名蜂巢公寓。而裴之聲和裴關禾的母親就曾居住在此,度過了她的殘燭晚年。
他們的母親名廖允,和裴汶永其他妻子高貴的出身不同,廖允是七十年代偷渡來港城的。起先因姿色秀麗,被偷渡船的船夫們看上,險些被淩辱。
幸得船上一名婦人相助,保全自身。
廖允對婦人信賴有加,抵港後更是直接跟了她走。卻不曾想過婦人跟那船夫本就是一夥的,他們演這一出,無非是想讓廖允死心塌地跟着他們,以她的風姿,略加培養,定會名動港城。
那個年代港城富人階層基本定型,占得龍頭的無非是裴、梁、文、林四家。這四家雖不如其他富豪階層玩得那般明顯,但也好不到哪去,尤其是裴汶永這樣的英俊情種,養的情人兩只手都數不清。
後來,廖允在花坊街(90年代後更名花錦坊)出了名,拍賣會上,裴汶永重金買下了她的初/夜。
裴汶永次次都很謹慎,絕不想讓私生子出現在裴家的族譜上。
偏偏廖允那般懂他,愛他,一腔散不去的柔情蜜意盡數使在他身上,不求名分,也不求金錢,只求他的一點垂憐。沒有哪個男人受得住這樣的女人,裴汶永也栽倒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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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允懷孕的事,裴汶永是在她私自跑去打胎那天才知道的。
狹窄的私人診所,連衛生條件都無法保證,廖允撫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淚眼婆娑地望着他。
那是裴汶永第一次對女人心軟。
“起身,跟我回裴家。”他終是開了口。
從底層混上來的歌女怎會得一個好眼色。
裴家好就好在有個明事理的當家主母。
楊蕊芝雖看不起勾欄瓦舍的作風,但她憐惜女人,尤其是這個時代,身如浮萍,飄搖不定的可憐女人。
有楊蕊芝在,裴家旁系的人不敢在明面上刁難廖允。
裴關禾出生後,因為是個女兒,不得裴家重視,那會兒裴汶永在廖允孕期得不到宣洩,已經有了新歡。
廖允的手段都是在十幾歲就學會的,哪怕情郎移情別戀,她也有的是法子讓他回心轉意,于是又有了裴之聲。
只可惜,懷上裴之聲那年,港城出了場嚴重的動亂,那是底層人民對世家大族鐵骨铮铮的反抗,許多豪門後代都被送去國外或者內地避難。
剛生産完的廖允被遺忘在醫院,而她産下的兒子也被賣去了遙遠的大漠之中。
從此,廖允得了瘋病,楊蕊芝試圖救治她,無果,還險些被瘋掉的廖允拿水果刀刺傷。
裴汶永知道這事後,便把她趕出了裴家。
廖允瘋瘋癫癫的,在蜂巢公寓度過了後半生。
裴關禾長大後才從楊蕊芝的日記裏得知生母的事,她趕去蜂巢公寓那天,港城下了初雪。
廖允從49樓一躍而下,下墜的姿态像一只翩然的蝴蝶,到最後,腦漿和那白雪落了滿地。
過路人在嘔吐,辱罵。
裴關禾站在五米開外的地方,一雙手顫抖地捂住了她的眼睛。
這是她和母親最後一次見面。
……
廖允的住所被裴關禾買了下來,常年有人來打掃,裴之聲推門而入,卻被一股嗆人的胭脂味熏得連連後退。
“阿媽最後那幾年,沒了嗅覺。”裴關禾遞給他一個口罩,“她鐘愛胭脂香水,卻聞不到味,所以就把胭脂用火來熏,把香水灑得滿地都是。”
裴之聲知道廖允是怎麽死的,也知道裴關禾在廖允死後的很多年都在接受心理治療。
他沒有戴上口罩,緩緩步入母親生前之地。
掉漆的牆上貼滿了有關裴家事跡的剪報,還有她從裴家全家福上剪下來的裴關禾的照片,她也有一個日記本,每一頁都寫着一個“恨”字。
他的手指觸上落了層薄灰的相冊,那裏有母親年少的照片,明明也曾是明媚的少女,最後卻被這慘絕的世道欺壓成一堆爛掉的泥肉。
“聲仔。”裴關禾在身後喚他,“之前沒想帶你來這,所以一直瞞着你。”
“那為什麽現在要帶我過來?”
“因為家姐希望你能識得前路。”裴關禾說,“我知你有心中所愛,舍棄亦是件痛事。但羽翼未豐,難護愛人周全,望你知。”
……
昏黃路燈下,裴之聲的發絲被風吹得淩亂,手背還帶着幾條傷痕,身形卻依然挺拔,“當初是你說,要我識得前路。”
裴關禾貼着浮誇的假睫毛,垂下眼皮,落下大半陰影。
“家姐,如果接下來的路你要繼續這樣走下去,那我救不了你。”裴之聲撿起地上又髒又皺的西裝,“這件衣服是你為我定制的生日禮物,看來你忘了。”
裴關禾徹底按捺不住,蹲着痛哭起來。
裴之聲在路邊坐下,屈着長腿。
不遠處,何言坐在車裏,警惕地盯着四周,有他在,明日的頭條不會與裴家有關。
這附近住的都是掙紮在港城底層的人,免不了有一些醉酒無賴路過豪車時,莫名其妙的辱罵洩憤。
他們不敢動這車,只敢用最污穢的粵語将這天地人世、祖宗數代問候了個遍。
裴關禾的哭聲漸漸弱了下來,甫一擡頭,假睫毛都黏在臉頰上,被她嫌棄地扯掉。
“哭好了?”裴之聲淡淡地問。
她側頭看這個表面永遠雲淡風輕的弟弟,“聲仔,你對你女朋友也這麽冷漠嗎?”
裴之聲拍拍褲腿,起身,“哭好了就上車,回家。”
“你想不想她?”裴關禾問道。
“這不是你該管的事。”說完,他上了駕駛座。
裴關禾跟着上車,“我有辦法讓她來港城。”
裴之聲換擋的手頓住。
這天晚上,裴之聲把裴關禾送回家,自己卻在外面游了很長時間的泳。
偌大的無邊泳池激起一浪一浪的水花,裴之聲游了不知多少個1500,到了快脫力的時候,他才一把扯下泳鏡,撐着身子上岸。
水珠順着精悍的肌肉線條流下,一只手遞來浴巾。
裴之聲接過,随意地搭在身上。
“你還沒睡。”他說。
何言連睡衣都沒換,還是一身斯斯文文的棉質襯衫配西褲,“看你游得這麽起勁,勾得我也想游一會兒了。”
“既然你來了,那回答我一個問題。”
“你說。”
裴之聲拎起桌上的一瓶功能飲料,仰頭飲盡,将空瓶子抛進幾米開外的垃圾桶,輕飄飄地問了句,“傷裴關禾的那個男人是誰?”
“二小姐這段戀情很隐秘。”何言說,“我唯一知道的,那個男人總是穿着中式衣服,而且很喜歡竹子。”
這是一片清幽的竹林。
季如煙沒想到在陽城這樣的地方還能找到一片竹林。
她是陪林澈來散心的,但這地方卻是鐘翊沉推薦的。
“如煙,我是很難受,但我目前還沒有隐居山林的打算。”林澈說,“該不會待會兒還有什麽小橋流水、古琴長笛什麽的吧?”
林澈不愛這些太過文雅的東西,她自诩一俗人。
“确實會有一場音樂會。”季如煙說,“不過演奏的人你也認識。”
“誰啊?我還能認識這種人?”
“鐘翊沉。”
林澈在腦子裏搜索這人的相關信息,“你說高中隔壁班那個跟你關系很好的學霸?”
他倆認識也是因為季如煙,沒有別的聯系了。
“他今天在這裏有一場獨奏會。”季如煙拉着她往前走,“其實你現在也需要靜一下心,聽聽看,實在不喜歡,我們提前走就是了。”
“行,既然是你為我安排的,我是不會拒絕的。”
季如煙以為鐘翊沉的獨奏會會有不少觀衆,結果到了約定的地點,搭起的座位只有兩張。
林澈跟季如煙對視一眼,然後同時看向亭子裏那道颀長瘦削的身影。
鐘翊沉換上了一身頗有仙氣的白色長衫,風過時,長衫飄逸,他向前幾步,溫和一笑,“你們來得還挺早。”
林澈壓低聲音,“我雖然文化水平一般,但此時此刻我想起了四個字,仙風道骨。”
季如煙跟着笑,“你的獨奏會,我可不敢遲到。”
鐘翊沉會好幾種民樂,最擅長的是蕭。
“二位,請入座。”
“只有我倆啊?”林澈問道。
“自然。”鐘翊沉說,“今天是為你們開的專場。”
“那我可太榮幸了。”林澈挽住季如煙的胳膊,“都是拖了你的福。”
鐘翊沉吹了首“覓徑”,蕭聲綿長凄婉,風過竹林,陣陣清涼惬意。
林澈聽着聽着就不自覺地靠在椅背上,合上了雙眼。
季如煙把手機開了靜音模式,放在了旁邊的小桌上,這時,屏幕卻亮了起來。
來電顯示沒有備注,只有一串IP顯示在港城的號碼,而那號碼她已經很熟悉。
季如煙只用餘光瞟了幾眼,沒有接聽。
後來又進了幾條短信,她沒管。
鐘翊沉垂眸,認真吹奏,餘光所在之處,是不專心的某人。
季如煙的手終于還是伸向了小桌,她快速看了眼信息,便又放了回去。
-這次又是誰讓你分心。
蕭聲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