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觀音
觀音
季如煙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許願池。
池子不大,約莫四口古井合在一起的直徑。港城受早年外來文化影響,信基督的多,許願池雕像往往塑着耶稣或聖母。
但這口許願池中央卻立着尊淨瓶楊柳觀音像。
觀音底座牢牢嵌在池底,四周的池水随風微蕩,月光也跟着搖晃。
裴之聲已重新穿好衣衫,扣得嚴實,一顆沒落下。
“為什麽帶我來這裏?”
“許願啊。”裴之聲說得坦然。
“沒什麽願望可許的。”季如煙站在池子邊,垂眸看裏面沉底的硬幣。
裴之聲從褲兜裏掏出兩枚硬幣,拉過季如煙的手腕,将其中一枚放入她掌心。兩指用力,将另一枚彈到了池子裏。
他雙手合十,掌心虛空,虔誠地閉上雙眼。
季如煙和裴之聲過的第一個生日,他們去山頂看了一場流星雨,那會兒,他也是這麽虔誠。
流星一瞬即逝,睜大雙眼,生怕眨眼瞬間就錯過流星。有的流星拖了長長的尾巴,給人間留下充足的捕捉時間,有的則很短,倏地飛過,空留遺憾。
“阿聲你看那!看到沒!”
“哪兒?”
“如煙那邊也有一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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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沒看到。”
大多數時候是這樣的,告知的空檔,流星已逝。
也有同賞一顆流星的時候,于是兩人默不作聲,閉眼許願。不知是誰先睜開眼,看向身側的人,四目相對瞬間,臉紅心跳,笑容盛放。
“你許了什麽?”女孩先開口。
“你先說。”
“我不說。”
“那我也不說。”
沒有營養的對話。若是有神佛,俯瞰人間也覺無聊。
當年的願望,各自藏在心裏。
時隔多年,季如煙早已內心空空,別無所求。男人低聲念着什麽,似是一串佛語。
港城裏,越是有錢人越信神佛,消塵世孽障,所以他這般虔誠也不足為奇。
“這個庭院,是一個來港城隐居的老畫家留下的。”裴之聲緩緩開口,“我十歲那年,無意闖了進來。”
“這樣的院子,能住進來的人,也不是簡單的畫家吧。”季如煙說。
“确實在內地頗有名望,但他在世的時候,沒什麽人買他的畫,去世後畫價翻倍地漲,在拍賣市場已經到八位數的價值了。”
“藝術品是這樣,人走了,東西才值錢。”
“原本庭院裏沒有這個許願池。”裴之聲說,“老畫家去世前一個月,似乎有預感,就問我,這院子裏是不是太空蕩。我說是的。他又問我缺什麽東西?我說,缺一些凡人的欲望。于是他就找人修了這座許願池,對外免費開放。”
凡人的欲望湧了進來。
老畫家的壽數也将近。
“有人說這裏很靈,許的願都實現了,一傳十十傳百,這裏在十年前成為港城熱門景點。”
“那為什麽,現在這麽破敗。”季如煙環顧四周,庭院雜草叢生,似乎很久沒人來打理了。
裴之聲譏諷一笑,“因為有人傳言,這個院子的主人在家中上吊自殺了,他們覺得晦氣,原來連着門檻都要塌斷,院外排着長隊,擠都要擠進來,投下一枚硬幣。而今卻成晦氣之地,路過的人都要繞開。”
此一時彼一時。
這就是人性,一邊為那些逝去的人感到遺憾惋惜,一邊又對死亡多加一層避諱的濾鏡。
“早些年,我跟梁桉不忙的時候,還會來打理。”裴之聲撿起地下的一根枯枝,“現在沒時間了。”
枯枝于手中折斷。
掌心的硬幣捏得溫熱,季如煙兩指一彈,硬幣于空中旋轉幾圈,叮咚一聲,落入池中,緩緩沉底,與其他大大小小的硬幣混在一起。
她合眸許願,一片銀杏飄在她肩上,男人撚起葉根。
重新睜眼時,她看見許願池裏倒映着一輪圓月,忽而笑了。
她一笑,裴之聲也跟着彎起唇角。
時鐘安靜,思念無聲,人亦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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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誠拒回裴家的事傳到裴汶永耳裏,他對裴之聲的怨念更重。
“交他兩件事,沒一件辦得像樣!”裴汶永把報紙丢在地上,“合作黃了,自己的弟弟也接不回來,我還怎麽放心把裴家的事業交到他手上!”
何力撿起報紙,安撫道,“老爺,三少爺這次也是被人坑了。”
“商界爾虞我詐是常态,怪他自己心眼少了。”
書房門被敲響。
“阿爸,是我。”
聽到裴志興的聲音後,裴汶永給何力遞了個眼神,說道,“進來。”
裴志興進屋後,何力便出去了,兩人交錯時,互相颔首示意。
“大少爺。”
“何叔,勞煩近日照顧阿爸。”
他待人向來親和有禮,最近跟着裴汶永在總部上班,也頗受董事會和員工喜愛。做事面面俱到,滴水不漏,無論怎麽看,都是裴汶永最青睐的繼承人。
“志興,坐。”裴汶永說。
“阿爸,我長話短說。”
裴汶永端起茶杯的手頓了頓,又放下,“什麽事?”
“我想讓阿聲來本部。”裴志興眼神誠懇。
“你想把你現在的位置,讓給他?”
“不是讓,只是我覺得,他比我更适合。”
“你認為,我的決策有誤?”
“阿爸我不是這個意思。”裴志興說,“我前些天跟謝家那邊談合作,他們提到了聯姻的事。”
“謝家那大女兒不是沒找回來?”裴汶永漫不經心,“還談什麽聯姻?”
“他們的意思是,讓謝二和阿聲訂婚。”
裴汶永冷哼一聲,“你是說,他們家那個搞設計的,不聽話的二女兒?”
裴志興笑了笑,“夢棠這幾年已經很乖了,在跟着打理家裏的事,謝家只有她一個女兒,家業只有她能接手,到時候定能給阿聲助力。”
港城謝家是做珠寶生意起家,雖不如裴家業務廣泛,處處投資,但在珠寶行業穩居龍頭,口碑也從未出過問題,娃娃親是從小就定好了的,只是當初定的是謝家長女跟裴之聲的婚事,自從謝家長女失蹤,這些年裴家也鮮少主動提起這事。
“志興。”裴汶永喚他,“你總是這麽謙讓。”
“阿聲早年受了苦,母親也從小教我,要好好待弟弟。”裴志興推了推眼鏡,“所以他的事業和婚事,我理應照看着。”
“本部,還是先由你帶着,裴氏科技暫時離不開阿聲。”裴汶永說,“至于謝家那邊,找個機會讓倆孩子見見面,阿聲那性子你也知道,若是他不願,強求是不可能的。”
“阿爸。”裴志興說,“謝家拿到了跟A國時裝周的主場合作機會。”
裴汶永擡眼看他,沒說話,只用眼神詢問。
“他們家打入A國市場,比我們容易。”裴志興說,“眼下,我們也有一個和他們合作的機會,謝家提出的要求就是,盡快聯姻。”
“裴氏科技搶占A國市場,一直是阿聲的夢想。”裴汶永說,“這樣看來,謝家确實能給他助力。”
“只是……”裴志興躊躇。
“說。”
“阿聲似乎,有了心上人。”
放在裴汶永桌面上的,是一疊照片。
高清到,連裴之聲眼底的漣漪都一清二楚。
“五年前那個女仔。”裴汶永凝視着照片上的清麗女子,手指不由得收緊。
“阿聲太專情。”裴志興說。
裴汶永面沉似水,“你可知,五年前,他被我逼回家後,為那女仔做過什麽事?”
裴志興當時還在國外,但也聽說了裴之聲的瘋狂舉動。
房門上了鎖,他從三樓跳下去,崴斷了腳踝。被關在醫院裏,用拐杖打暈了保镖,砸碎樓下車輛的車窗,驅車去機場。
沒有手機,買不了機票,他站在高樓威脅裴汶永,他要一張回西北的票。
對峙之際,裴汶永撥通了季如煙的電話,他一時恍神,醫生沖上去按着他打了鎮定劑。
在精神病院被關了一個月,裴汶永去看他,見他情緒穩定,便把人送去國外。
誰知裴之聲去了國外,更無所忌憚。
他可以用周末的時間從A國花幾十個小時飛去西北,然後周一滿身疲憊地出現在課堂上。大費周章,只為了偷偷看女孩一眼。
裴汶永知道後,也拿他沒辦法,因為裴之聲沒有跟季如煙有任何接觸。
那會兒,他只是卑微又可憐地看着裴汶永,“只是看一眼,也不行嗎?”
裴汶永罵他無用,男人怎可只顧兒女情長。
裴之聲卻不在意,依然往返A國和西北,依然默默守在女孩身邊。
裴汶永以為時間一長,他就會淡忘流落西北的一切,慢慢習慣裴家的日子,畢竟他就是在裴家長大的,不會抵觸這裏的生活。西北于他,該是場潦草的夢,遲早夢醒,遲早收場。
然而,他沒想到,真的有人将舊夢重溫,不顧當年聲嘶力竭的分別,不顧前方重重疊疊的山巒。無論時間流轉至何處,也只鐘情于一人。
……
“我千防萬防,還是失算。”裴汶永頭枕在靠椅上,長長籲氣。
“所以阿爸,我們要怎麽處理?”裴志興說,“如果阿聲實在喜歡,其實……”
“不可能。”裴汶永說,“除非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