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惜花
惜花
裴之聲對自己母親的全部了解都來自裴關禾以及楊蕊芝的日記。
廖允整個孕期都過得非常痛苦,每天無數遍的孕吐,爬滿小腹的妊娠紋,成把成把掉落的頭發,這些她咬咬牙也能忍過去。
可是她受不了裴汶永的冷落,受不了他在無意間觸碰到妊娠紋時滿臉的嫌棄。
廖允不明白她做錯了什麽,她如裴家的願再度懷孕,而且按照民間的說法,她愛吃酸,肚子偏尖,這一胎多半是個男孩,裴汶永應該好好待她才是。
然而她孕期反應越大,裴汶永離她越遠,直到徹底去了新歡的懷裏。
傭人每天按時給廖允送去補品,她一次也沒吃過,她知道那是楊蕊芝送的,不是裴汶永送的,她知道自己配不上楊蕊芝的好意,索性全都拒之門外。
但她只要走出房門,免不了會碰到楊蕊芝,每次見到她衣衫華貴,氣度雍容的模樣,廖允總會擡不起頭來。
可是楊蕊芝沒有一次輕看過她,她要她擡頭正視自己,要她不卑不亢地活着,要她愛惜自己的身體,妊娠紋又怎樣?女性不該因為生育承受的一切而自卑。
在廖允大着肚子連直立行走都困難的日子裏,是楊蕊芝扶起了她浮腫的身軀。
在受孕期激素影響,無法控制情緒的時候,也是楊蕊芝彈鋼琴給她聽,舒緩她的心情。
臨近預産期,裴汶永家門不落,夜夜笙歌。
楊蕊芝吩咐傭人提前準備好待産包,只要廖允的肚子一有動靜,即刻前往醫院。
住進待産室,也是楊蕊芝陪着廖允,廖允不識字,楊蕊芝就把報紙上的新聞念給她聽。
廖允的體質并不适合生育,當初生裴關禾就要了她半條命,這次懷裴之聲更加煎熬,她對生産充滿了恐懼。
楊蕊芝給她安排了港城最好的婦産科醫生,向她保證不會有任何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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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産房前,廖允拉住楊蕊芝的手,聲淚俱下地問,為什麽她對她這麽好?
楊蕊芝溫柔依舊,用手掌抹去她的淚,“因為我也是女人,我明白你的感受。”
那一刻,廖允恍然大悟,為什麽楊蕊芝明明可以安穩地當一位大學老師,她卻在嫁給裴汶永後選擇接手了家族生意,成為楊家的掌權人,而後又獻身關愛婦女兒童的慈善事業。
大概是看清了裴汶永的為人,他不是她的港灣。于是,她要做別人的港灣,讓這個時代備受壓迫的婦女可以停靠的港灣。
廖允松開楊蕊芝,笑着說,“謝謝你。”
那便是廖允瘋前,她們最後一次見面。
動亂發生的時候,廖允還在産房,保镖全都圍在楊蕊芝的身旁,要帶她走,她說什麽也要等廖允出來。
是裴汶永強行把人拽進車子裏。
“你的女人和你的孩子還在産房!”楊蕊芝從來沒對裴汶永發過這麽大的火,但這次,關乎廖允和可憐新生兒的性命,她不能不管。
“蕊芝,你聽話,這些人的刀槍不長眼,你留在那兒會沒命的,阿允我會找人帶她出來。”
“你是讓他們去死。”
“那難道要你我去死嗎?!”
“裴汶永,你真不是人。”
“楊蕊芝,做了點慈善,你真把自己當救世主了?這世界上那麽多人,你救得過來嗎?少給我擺着副菩薩樣。”
裴汶永帶着楊蕊芝躲開了那場暴亂,廖允就沒那麽幸運了。
不知道是誰聽說了廖允是裴汶永的妻子,裴家作為港城最大的資本,自然是動亂制造者們的目标所在。
廖允昏迷之際,有人抱走了她的孩子。等到她清醒後,那孩子已經被送去了遙遠的西北荒沙地區。
等到七八年後,廖允的魂靈不知輪回到了何方人家,楊蕊芝才接回那個她好不容易生下來卻一面都沒見成的孩子。
楊蕊芝在日記裏記着:
阿允,你的小孩兒跟你一樣,長得很端正,很漂亮。秋天出生的阿聲,沒有半點蕭瑟之氣,有股堅韌的野勁。
或許我也不知道該用什麽詞來形容,他的性子跟你、關禾很像,倔倔的,有一點自卑,但很善良。
阿聲回到裴家的第四天,他被裴汶永關進房間裏用鞭子打得很慘,對不起阿允,我沒能保護好他。我回來的時候,他身上的傷還沒人幫忙處理,白色的T恤上到處都是血痕,你猜他在幹什麽?
他不哭不鬧,蹲在牆角用一片樹葉幫螞蟻遮雨,還把院子裏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茉莉搬進屋子裏。
我時常想,真正善良的人當是經歷過風浪的惜花之人。阿聲一定會成為一個強大而善良的大人,不負你所望。
……
這則日記,在楊蕊芝因空難去世後,才傳到了裴之聲手裏。
裴汶永當然不知道楊蕊芝的遺産裏面還有這樣一本“毫無價值”的日記本,他千算萬算也沒算到一個女人能靠自己的文字,挽回兩個女人的身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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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聲,你的性子,不适合做裴家的話事人。”裴汶永的目光始終鎖住裴之聲的雙眸,他試圖從他的眼裏看到一些欲望和動搖。
然而這個還未到而立之年的男人就那樣靜靜地坐着,眼神忽然有些悲哀,有些憐憫。
那是他最痛恨的眼神,楊蕊芝也曾用這樣的眼神看過他。
菩薩看世人不就這樣?大慈大悲,包納衆生之欲。
可他們又算哪門子菩薩,都是肮髒的凡人罷了。
“裴汶永。”
“你、你叫我什麽?”
“你這輩子,辜負的人太多了。”
“裴之聲,輪不到你給我下判詞。”
“我母親、楊姨,還有烏誠的母親,都會在天堂看着你,下十八層地獄。”
裴汶永被他這大逆不道的話氣得氧氣罩都布滿了白霧。
裴之聲目睹他因滿腔無處發洩的怒火而狼狽不堪,扯了扯嘴角,笑得冷漠,“怎麽,又想拿鞭子打我了?”
他起身,将包裏的一疊照片背面朝上,扣在裴汶永的枕頭邊,俯身道:“這些照片可都是你的好兒子裴志興的傑作,但我勸你,還剩最後一口氣再看,不然,可能會加速你的死亡。”
說完,裴之聲整理了大衣領口,毫無留戀地轉身。
“裴之聲!”
“你不得好死!”
“你跟你的婊/子母親一樣!都是……都是畜生!”
“畜生!!!”
砰。
關門聲将所有的辱罵隔絕在內。
走廊上,男人笑得暢快而灑脫。
醫生和護士從盡頭趕過來,腳步匆忙,身後跟着幾個抱着電腦和文件袋的西裝精英人士。
裴之聲從他們中間穿行而過,唇角勾起,眼神卻極冷,路過的人只随意瞥他一眼都覺得膽寒。
什麽樣的人,會在自己父親即将離世的時候,笑得這麽開心?
烏誠來了,跟裴之聲交錯而過的那瞬間,他回過頭,深深看他的背影,明明那般挺正,卻無端讓人看着難受。
他記得母親唐紗走前,摩挲着他的臉問他,如果裴家願意認他,他要不要回去。
烏誠很堅定地說不要,他是唐紗一個人養大的,他沒有父親,只有母親。
唐紗卻掉淚了,她說希望烏誠可以過好一點的日子,不要再受苦受難,否則她會走得不安心,于是她瞞着烏誠,主動聯系了裴家。
烏誠崩潰地質問她為什麽要這麽不知廉恥?早些年像狗一樣被趕出來,受的屈辱還不夠嗎?
唐紗用盡所有力氣緊緊握住烏誠的手說,我聯系的那個人很善良,他很好,有他幫你,比跟着我好。
那個時候,烏誠以為她聯系的就是裴汶永。
後來才知道,原來那個人是,裴志興。
裴志興先知道他和唐紗的處境,才告知了裴汶永,接着裴汶永又派了裴之聲過來接應他。可裴志興對他和唐紗有恩,他答應過唐紗,如果有一天裴志興需要他,他會幫忙。
至于裴之聲……
他很抱歉。
莉絲張也來了,這次沒帶上她的小孩。路過裴之聲身邊時,她喚了他一聲,“三少爺。”
裴之聲頓住腳步,卻沒回頭。
“你留你的女人一個人在西北,就不擔心她嗎?”
“多謝關心,她很好,而且——”裴之聲說,“她很強大,不是随時需要我庇護的弱小。”
莉絲張輕笑,“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只是人各有命,命不由己。”
“在可以選擇的情況下,不要拿命不由己做借口。”
走廊左面牆挂着一副西斯廷聖母,右邊是創造亞當。裴之聲的眼神掃過去,繁複的壁畫似乎跟記憶裏福利院的那些畫重合在一起。
他有預感,18歲因襲擊而喪失的那部分記憶就快恢複了。
裴志興在他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住了,黑色大衣上還沾着晚間風霜的潮寒氣息。
“阿聲。”
“大哥,真是太久沒見你了。”裴之聲上前一步,遞過去一張面巾紙,“下雨了?擦擦吧。”
“嗯,別忘了帶傘。”
裴之聲記得,念國中的時候,每逢雨天,裴志興都會提醒他帶傘。他理都不理,叛逆得很,衛衣帽子往頭上一兜就沖進雨裏。
“死了嗎?”裴志興的臉上不再像以往一樣随時帶着溫和的笑,他的眼裏有着跟裴之聲一樣的瘋狂和銳利。
“我走的時候還沒。”裴之聲說,“現在,不好說。”
裴志興笑了笑,“你別把自己搭進去就行。”
兩人的肩膀幾乎平行,裴之聲低聲道:“你報複裴汶永的方式還真是特別。”
“是麽,還好吧。”裴志興滿不在乎。
“怎麽樣,你跟莉絲張,搞得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