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基金
基金
季如煙把去年和今年攢下來的年假、病假湊成了半個多月的假期,專門在港城照顧言笑。
幾天下來,她發現自己才是多餘的那個,裴之聲請來的護工團隊相當專業,每天的食譜也是他們設計的,營養均衡。
季如煙除了陪言笑看看劇、說說話,飯後散散步,也沒別的事可做。
跟醫生溝通後,言笑的手術定在了五天後進行。做完切除手術後,還得進行八次化療,整個治療周期痛苦又漫長。
言笑嘴上說着不害怕,實際上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覺,她不想讓季如煙擔心,說什麽也不和她睡一個屋。
醫生叮囑過,盡量不要有情緒起伏,尤其不能生氣。言笑性子本來就倔,季如煙這段時間只能順着她。
有一天淩晨,季如煙做噩夢出了一身冷汗,本來打算去樓下的冰箱找杯牛奶喝,卻撞見了坐在窗前的言笑。
她借着屋外淡淡的月光和路燈,一張張翻看着手機裏的照片。
隔得太遠,季如煙看不清照片,但她知道,一定和季珩、和她有關。
夜裏寂靜,屋子裏除了電器運轉的微弱聲響,別的什麽聲音也沒有。
季如煙站在轉角的樓梯上,遙遙望着窗邊的女人,暖氣很足,言笑穿着單薄的睡衣,大概因為最近忌口,只能吃些清淡的菜,她好像又瘦了一圈,睡衣空空蕩蕩的。
她的背脊也和季珩一樣,因為年歲的增長,不再挺拔,下雨天膝蓋會疼,鈣片常年都在吃。
之前季如煙還會幫他們拔白頭發。但是最近,言笑已經不在乎頭上新生出來的白發了,她說,反正化療的時候,頭發都會掉光。
季如煙不敢去想有多少個難眠的深夜,言笑獨自翻閱着老照片,一邊懷思,一邊恐懼着即将到來的手術。她沒辦法消除言笑對手術的恐懼,哪怕她已經盡力去共情,她也始終是旁觀者。
就像現在,她生怕自己挪動一下腳步,就會驚擾到言笑。
直到一聲低泣,幽幽地傳到她的耳邊。
她看見言笑擡起胳膊,用袖口擦去滑落的淚水,眼淚似乎砸到了手機上,又用手指抹去,越抹,屏幕上的水痕越多,到最後,她幾乎陷入崩潰,整個人都蹲下來,蜷縮成一團,嗚咽出聲。
季如煙沉默地走過去,強硬又溫柔地掰開言笑的手臂,把她緊緊抱住。
她一句安慰的話也不說,就這樣不由分說地抱住她,任由言笑趴在自己肩膀上發洩。
裴之聲收到護工發來的消息時,還在處理公司的事。
裴志興雖然私生活混亂,但管理能力還是一流的,總部的元老因為裴之聲接管了公司,紛紛表示不滿,遞交了辭呈。
裴之聲短時間內招不到這麽多人,很多事都得親歷親為。
恰好在他回來後,海內外合作項目也提上日程,最近忙得焦頭爛額,睡覺的時間都是擠壓出來的。連烏誠都推了好幾個綜藝的邀約,被拉過去應急。
何言和裴關禾不忍心看裴之聲這麽忙,主動承擔起分公司的業務管理。但裴氏的股票仍然在跌,形勢不見好轉。
年鳴的項目到了尾聲,不出意外,今年年底就可以全方位推出,如果能順利跟國內各一線城市的政府合作,裴氏科技的名譽一定能更上一層樓。
裴氏總部的改革是必然的,眼下人心動搖之際,正是新舊交替的好時候。
裴之聲在總部開會的時候,甚至還放話,大家想走就走,人事部不會卡辭職的流程。
領導班子一換,人事部招人的标準也得按照裴氏科技的标準來,為此,兩邊的人事部還産生過矛盾。
總部這邊對裴氏科技“不看重學歷出身,拿能力說話”這一項表示疑惑,總部招人從來都是要看院校的全球排名的,只要學歷不過關,簡歷看都不會看。
他們覺得,裴氏科技這種每份簡歷都認真看的行為簡直是在浪費時間。
可惜裴之聲就是這麽一個喜歡浪費時間的人。
當然,他給裴氏科技人事部開的工資也比總部高,他不提倡加班,但是五倍的加班費,有的是人心甘情願地加班。
裴之聲的領導風格總結起來就是“擅用人,用能人,夠大方”。
所以他們做事的效率自然比總部這邊高,尤其是一些非名校畢業的學生,他們可是跟一群名校生厮殺出來的,最不缺的就是拼勁和魄力。
人事部鬧矛盾的事傳到裴之聲的耳朵裏,他當機立斷地把裴關禾派過去了,裴關禾那性子沒人能惹,說一不二,立馬融合了兩邊的需求,重新制定了招聘标準,人事部跟宣傳部合作後,風風火火地開啓了招新模式。
烏誠腦子很靈活,學東西比常人快,裴之聲可算知道他為什麽進入演藝圈百忙之中還能考個MBA了,說是管理學的天才也不為過,然而他志不在此,天天惦記着他那娛樂圈的事,白天在公司西裝革履地開完會,晚上就換上一身藝術感十足的镂空襯衫跑去走電影節紅毯。
一會兒正經,一會兒風/騷。
裴之聲倒不介意,只要他能把手頭的事幹完,其餘時間由着他去。
因為太忙,他和季如煙每天只能打幾分鐘的視頻電話,多數時候都是邊洗漱邊通話。
他知道季如煙這報喜不報憂的性子,所以特意叮囑護工多多留意言笑的心理狀況,情況嚴重就給他發消息。
在看到護工傳來的照片那刻,裴之聲并不意外。
生病的人分兩種,一種極度恐懼,一種看似豁達。有人習慣把恐懼都發洩出來,有人則喜歡憋在心裏自己消化。
言笑既然會得乳腺癌,想必也是個壓抑內心的人,抑制的情緒長時間找不到出口,就會以疾病的形式爆發出來。
在發送完最後一封郵件後,裴之聲關掉電腦,摘下防藍光眼鏡,狠狠揉了一把酸疼的山根,強迫自己清醒。
身體太疲勞,他沒有開車,但是這個時間點,路邊幾乎沒有計程車的影子。
勞斯萊斯停靠在他面前,車窗降下後,駕駛座的烏誠正沖他笑,“喲,裴總,忙到這個點呢?”
裴之聲累到神情麻木,拉開車門,坐進去,報了個位置。
“把我當司機呢。”
裴之聲不理他,放低座椅,閉目養神。
烏誠看出他累得厲害,沒再多說。
一路上只有烏誠哼着小調的聲音,以及淺淺的呼吸聲。
“烏誠。”
“嗯?你不是睡了嗎?”
“你想要裴氏嗎?”
“……果然人的睡眠不足就是容易亂講話。”
“裴氏科技留給我,其他的,如果你想要——”裴之聲閉着眼睛說話,聲音難得柔和。
“不想。”烏誠說,“我胸無大志,沒那抱負。”
“那你為什麽讀MBA?”
“以防萬一。”
“嗯?”
烏誠打着轉向燈,看了眼後視鏡,哪怕是在空蕩的深夜,他也保持着良好的駕駛習慣,和裴之聲一樣。
“如果你們都是一群爛人,裴汶永要我接手公司,至少我不會把公司搞垮,就是這麽簡單的想法。”烏誠說,“倒也不是貪念什麽總裁位置,一個公司要是被無能的繼承者作死了,那得多少人失業?”
裴之聲輕笑道,“你還挺有社會責任心。”
“是你說的。”
“我說什麽了?”
“如果做不了好人,也別去害人。”烏誠回憶着當年自己差點因為仇恨走錯路的那些日子,裴之聲總是有意無意地經過了他的世界,拉了他一把。
或許,他曾這樣拉過很多人。
又或許,他也曾被人這樣拉過一把。
“嗯,難為你還記得我說的話。”
“少臭美了。”烏誠嘟囔道,“你也不見得多好。”
“我也沒說過我是好人。”
“但是季如煙是好人。”烏誠知道她母親最近出了事,“好人有好報,老天長着眼睛的。”
“烏誠。”裴之聲很輕地喚了他一聲,“謝謝。”
烏誠有些別扭地清了清嗓子,“難得聽你道謝。”
開到醫院門口,裴之聲下了車,正好看見季如煙套着厚實的羽絨服,小跑出來。
裴之聲牽住她往裏面走,“不是讓你好好在裏面呆着嗎?手又涼了。”
“我媽睡着了。”季如煙眼角還紅着,眼裏亮閃閃的,盛着未幹的淚,“睡得可熟了,我聽到她打呼,才敢出來。”
“那就好。”裴之聲說,“阿姨最近經常失眠?我叫護工準備了不少助眠的方法,都沒用上嗎?”
“用上了,還是沒什麽用。”季如煙說,“今晚還是因為她哭得太厲害,估計消耗了太多精力,才睡過去的。”
“明天再問問醫生,這種情況要怎麽處理。”進屋後,裴之聲替她挂好外套,“你呢,睡眠怎麽樣?”
“我還行,你呢?”
“累得要死,真想把這公司甩給烏誠,不想幹了。”裴之聲抱着她,埋在肩窩深深吸她身上好聞的沐浴露香味。
“那可不行。”季如煙笑笑,“裴總可不能有消極怠工的想法,那麽多人等着你養活呢。”
兩人進了卧室,掀開被子躺下來。
“阿姨手術那天,我會在的。”裴之聲撐着腦袋看她,“季叔叔的機票已經給他訂好了,他也會在,不要怕。”
“嗯,我不怕,但是乳腺切除手術,對于女性來說是件很恐怖的事,我能理解我媽。”季如煙說,“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明明我也是女性,我卻……很難說出讓她不要害怕這種話。”
“我明白。”裴之聲說,“正是因為你是女性,你才安慰不了。”
“我媽媽晚上哭着給我說,她很難接受自己的乳/房被切掉。”季如煙的手撫上自己的胸口,“那太疼了。”
“乳/房賦予女性太多意義,甚至成為了女性特征之一,所以它的切除顯得格外可怖。”裴之聲握住她的手背,“但它也只是人體衆多的器官之一,器官生了很難治的病,為了不讓它影響其他的器官,只好舍棄它。”
“這個醫生的手術做得很好,我做過調查,他治療的患者康複幾率是最高的。”他嘆了口氣,“可是如煙,疼痛無法避免,我們沒有資格替患病的人說不痛。”
“如果有一天,我的乳/房也……”
裴之聲知道她想說什麽,他沒有打斷她的假設,他的手探進她的睡衣,溫柔地撫摸着,不帶任何情欲。
“如煙,我不講空話,現在,你先閉上眼睛,睡個好覺。”
·
一個星期後,在言笑手術當天,季如煙明白了裴之聲所謂的“不說空話”是什麽意思。
言笑被推進手術室時,她收到了一個通知。
裴之聲以她的名義,創立了乳腺癌基金會,專門為乳腺癌患者提供資金支持以及義乳捐贈。
他從來只用行動消除她的顧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