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賭

第09章 賭

榮少錦對聽到“你比端王順眼多了”之後的記憶,其實并不清晰。

那句話就像最後一陣風,哪怕輕微,哪怕被扇起的心火僅僅蹿高了一點點,也足以燒掉他一直緊繃的、岌岌可危的最後那絲理智。

在榮少錦糊成一片的大腦裏,只有些許零碎的深刻片段,鑲嵌在記憶之海當中。

他記得姜閑就如同一塊微涼的白玉,一觸之下,滑潤得令人愛不釋手。哪怕漸漸泛起淡紅,帶着光澤的瑩白也是印象中難以磨滅的底色。以及觸碰時那舒适的涼意,更讓他想一刻不離地緊緊相貼。

他也記得姜閑的眉眼。蹙起的眉頭好似在他心頭打了個結,箍着他急跳的心,也讓他從未有過地感受到心髒跳動時竟伴随着隐隐疼痛。而當那對長眉偶爾舒展,他的心也克制不住地跟着雀躍。

還有那雙眼。眼尾緋紅一片,眼裏不斷地蓄起水霧,烏亮的眼睛就像水下的黑珍珠。眼中還倒映着自己,更讓他完全移不開目光。偶爾那雙眼微微睜大,水珠滾落出來,他都忍不住湊過去吮進口中。

以及姜閑細碎的低泣聲,每一聲低泣鑽進耳中,都像是落下一片羽毛在心尖刮劃,那癢意矛盾地又痛苦又愉快。他記不清姜閑說過些什麽,但自己好像下意識在遵從,聽到誇獎時就快樂得難以言喻。

榮少錦最後的印象,是周圍翻江倒海的熔岩,和腦中炸開一次又一次的煙火。

○●

榮少錦清醒過來之時,紙窗透進外面微薄的光,顯然時辰已經不早。

懷中傳來實實在在抱着個人的感覺,他一時沒敢動彈,只稍稍轉動眼睛。先看見的,床前方桌上蠟燭已經燃盡,自動熄滅。

他模糊地記起,似乎陷入沉睡前瞥過一眼燭光,當時燭臺裏還剩着一點點蠟燭頭,小小的火苗在輕輕搖擺。

這麽想來,他應該沒睡多久。

但無論是身體還是頭腦,此時不僅不疲憊,甚至還有種前所未有的暢快。

可一想到這暢快的由來,心頭又不免罩上一層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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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少錦慢慢将視線拉回,突然看到床前地面堆着亂七八糟的衣物,旁邊還滾落着一個倒倒的小小罐子。瞬間,他又隐隐聞到一陣淡淡花香。

那罐子是姜閑的,原本裝着幾乎滿罐的抹手脂膏。現在空了,昨晚他最後一回刮了個幹淨,就随後扔到一邊,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被碰掉到地。

香味、觸感、記憶瞬間湧上,心髒不由自主地加快。榮少錦趕緊閉上眼睛,不管什麽經文都抓過來沒頭沒尾地默念上幾句。

平複好心跳,他再睜開眼,做好心理建設,才慢慢低頭看向懷中。

披散的黑發下,是一張絕美的容顏,輕顫的睫毛有種令人忍不住疼惜的脆弱。

薄被蓋過了肩膀,但頸脖還是白皙得發亮。只是,也更襯出其上的痕跡刺目非常。

光是脖子上的印記就已經落差交疊,簡直不想象被子裏又會怎樣。

榮少錦深吸口氣,不斷在心裏告訴自己——這是他在議親的人,馬上就要辦婚書了,而且昨晚對方也沒有拒絕。

然而,他越是強制頭腦清醒冷情,越是能清楚感知到懷中之人。

先前,他們甚至是直接累得睡過去了……

榮少錦再次倒抽一口涼氣,連忙想向後方挪動。

只是,兩人如此親密地相貼,即使他動作放得再輕,也免不了驚動到另一個人。

姜閑的呼吸節奏變了,榮少錦一擡眼,就見他睫毛的顫動也在加大,顯然是馬上要醒過來。

榮少錦內心掙紮片刻,在姜閑睜眼的瞬間,終于是推開懷中的人,自己往後挪開一點。

姜閑睜眼的那一刻,眉頭跟着蹙在一起。榮少錦看得心頭一顫,心疼和心虛再次翻湧上來。

不過,随着姜閑眼中的惺忪退去,那雙形狀優美的長眉也跟着舒服開。

姜閑擡眼看來。

即使榮少錦剛才往後挪開,可床和被子就這麽大,此時兩人依舊近得仿佛能感受到彼此的氣息。

姜閑微微牽動唇角,先輕輕咳了兩聲清嗓子,才開口:“開陽侯。”

只是,嗓音還是沙啞,而且倦怠又慵懶。

榮少錦不自覺地舔舔犬齒,微微張口,卻感覺說什麽都不太合适,只得又閉上嘴巴。

姜閑突然擡手,掩着嘴打個呵欠,眼中又蓄起一點薄薄的水霧。

榮少錦頓時覺得喉間一陣幹渴,連忙移開目光,餘光卻忍不住時刻關注。

姜閑仿佛完全不在意,抹着眼角小聲說:“可以麻煩你幫我倒杯水嗎,我好渴。”

榮少錦也咳了一聲清清嗓子,應過一聲“嗯”,就要揭被起身。

只是,剛一動彈,肌膚相觸的感覺就提醒了他,被下的兩人還是坦誠相見的狀态。

榮少錦幾乎是肉眼可見地僵住,一時間就被子是揭也不是,不揭也不是。

姜閑眼眸轉動,立刻了然于心,閉上雙眼:“我再盹一下,你拿水過來了叫我。”

不過,話中那隐隐的笑意實在是過于明顯,似乎連藏都沒想藏。

榮少錦感覺臉上開始發燙。

但這樣僵着也不是辦法,他動作飛快地翻身下床,從那堆衣服裏挑出自己的胡亂套上。再快步走到桌邊,拎起茶壺掂掂,取個杯子倒好滿滿一杯,拿回床邊。

榮少錦:“水。”

姜閑重新睜眼,慢慢撐起身,從被子裏拱出來。

薄被滑下,烏發也滑下,現出他痕跡交疊的肩頭和前胸。

榮少錦手中的水都潑出一小半,趕忙蹲身随手擱下杯子,抓起一件姜閑的衣服,胡亂給他裹在身上,又立起枕頭讓他靠好,再扯過被子盡量給他蓋高些。

姜閑擁着被坐着,眉頭立刻蹙了蹙,不過目光只盯着地下的水杯。

榮少錦把水杯送上,姜閑接過一仰頭。

他喝得太急,一兩滴水從嘴角漏下,沿着下巴滑到脖頸,又彙聚到鎖骨。

榮少錦目光跟随着那水滴,喉結克制不住地滾動一下。

姜閑喝過水,籲了口氣。

榮少錦伸手接過杯子:“還要嗎?”

聲音不自覺地輕柔。

姜閑沒客氣,對他點頭。

榮少錦幹脆到桌邊提過茶壺,站在床邊給姜閑倒茶。

姜閑喝下三杯,才表示不再要。

榮少錦轉而将壺口對着嘴,咕嚕咕嚕灌完剩下的。

他将茶壺茶杯放回桌上,拉起地上榮少錦的衣服遞過去,用目光示意下床邊帷帏:“我放下帷幔,你在床裏穿。自己能穿嗎?”

姜閑卻有些苦惱:“可以是可以,但是身上黏黏的,直接穿衣服好難受。”

榮少錦這次感覺耳根和脖子在迅速發燙,再次深吸幾口氣,飄移的目光瞟到盆架,才想到怎麽接話:“盆裏有水,如果你不介意我昨晚潑過臉……還是我叫你小厮去找小二要新的水……”

姜閑看着他通紅的耳朵,突然感覺身上的不舒服都輕減不少,再次掩不住笑意地說:“現在還有什麽好介意。”

榮少錦感覺心髒似乎漏跳了一拍,耳朵的燙意在往臉上蔓延。

他沒敢細看姜閑的表情,趕緊端起盆架上的水盆放到床裏,再扯下兩邊帷幔。

隔着一層不算多厚的帷幔,榮少錦都能清楚地聽到裏面布料的聲音,以及毛巾沾水的嘩啦聲。

他盡量克制着不去想象,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緊接着要處理的一些事情上。

沒過多久,帷幔被拉開,姜閑擡腿下床。

站起身起,他身形晃了一下。榮少錦連忙伸手把人扶穩,又很快松開手。

姜閑看他一眼,慢慢走到盆架邊,拿起架上擺的梳子,再慢慢走到桌邊,坐下對着鏡子梳頭。

榮少錦始終跟在他身後一步,看他似乎沒有特別難受的樣子,才說出剛才理清的頭緒:“昨天我娘就進宮求賜婚聖旨了。聘禮已經備好,一會兒我回了家就拿着聖旨去你家下定。”

姜閑詫異地轉頭看他:“聖旨?”

榮少錦聲音不自覺地放柔:“下了聖旨,武敏吉那邊就翻不出浪。”

姜閑點點頭,心中不由得想——難怪昨天姜貴這麽急,大概就是聽說了賜婚這事,沒計劃周全也強硬實施了。

榮少錦頓了下,又問:“禮單你看過嗎,有沒有什麽想要加的。”

姜閑自然沒看過的,不過他也不在乎那些,只應道:“很周全了。”

榮少錦就沒再問,直到姜閑梳好頭。看他沒把頭發束起,而是只松松地系在身後,和系得緊的衣領一同遮住脖子上的痕跡,心中不覺舒了口氣。

姜閑撐着桌面緩緩起身,轉身對榮少錦點個頭:“那我就先回家了。”

榮少錦脫口接了句:“我送你?”

姜閑笑着輕搖下頭:“不用。畢竟還沒成婚,我們這樣一塊出去,也不太好。就是……”

他目光轉向下着帷幔的床榻:“床給弄得亂了點……”

榮少錦跟着看過去,又轉開目光,咳上一聲,說道:“我會處理妥當。這裏賭館,來的人都一心撲在賭桌上,不會有人多注意旁人。”

姜閑:“那就麻煩開陽侯。”

說完,轉身慢慢走房門。

榮少錦見他步子實在邁得太小,到底沒忍住,兩步湊過去,低聲道:“我給你找點藥,回頭給你送過去。”

姜閑擡眼看他,發現他已經連臉都紅了一層,心下頗為好笑,回道:“謝謝你有心,不過不用了,我略懂藥理,可以自己配。沒什麽事,歇兩天也就能緩過來。”

榮少錦頂着滾燙的臉愣了片刻,才依稀想起來,昨晚姜閑的确說過聞到自己身上有藥味。

姜閑觀察着他的神色,大概猜得到他想起什麽,提醒:“你中的藥……”

榮少錦眼中閃過一抹狠戾:“我自然會查!”

姜閑不再說什麽,道聲告辭,在榮少錦拉開的門中慢慢走出去。

*

賭館沒有關門的時候,前頭廳堂還在傳來喧嘩之聲。現在日頭高挂,客房這一片倒是少見人影。

雲雁和劉山住的房間就在隔壁,姜閑轉個彎過去,拍拍門。

門立刻打開,露出兩張焦急的臉。

雲雁迅速跳出門,雙手抓着姜閑上上下下打量,看着自家公子除了臉色憔悴點,似乎沒什麽大事,懸着的心才落下一半。

他瞥一眼隔壁已經關上的門,急不可待地開口:“郎君,你……”

姜閑卻擡手截下話,吩咐劉山去套車回家。

雲雁只得忍耐下來,扶着姜閑往外走,在賭館門口等着劉山駕車過來。

待上了馬車,姜閑才說:“坐墊厚些。”

雲雁連忙拉過一個軟枕墊上去,扶着姜閑坐好,又特意開小窗叮囑劉山:“走穩些,別晃。”

随後就一直小心地扶着姜閑,眼中滿是擔心,終于還是忍不住問:“郎君,你們真的……”

姜閑靠着軟枕和雲雁,閉眼養神,随口應一聲:“嗯。”

接着好一會兒沒聽見雲雁再說話,不由得睜眼看看。

就看見雲雁滿臉的不忿與難過。

姜閑笑起來,伸手捏捏雲雁的臉:“我和他馬上就要成婚,這種事總免不了。”

從思考合作的那一刻起,姜閑就已經有了這種準備,畢竟相貌也是他的一大優勢,自然該合理利用起來。包括昨晚,他之所以做出這樣的決定,也是在那基礎上賭一把。

既然榮少錦是崔七,那上一次短短的接觸就能看出,顯然并不是京中盛傳那樣的纨绔。而以靜寧長公主和襄侯夫婦的行事作風,和端王相比,更偏向正派一些。

那麽,如果在榮少錦遇險這種關鍵時候幫個忙,應該能多争取到他們一家的好感。若是再能讓榮少錦對自己有點愧疚,就更有利于今後的行事。

現在看來,他賭運不錯。

姜閑拍拍雲雁的手:“沒什麽事,回去你給我燒鍋熱水,我泡個藥浴,再好好睡一覺就沒事了。”

雲雁點點頭,卻還是嘟囔:“可是,就算成婚,也不一定……表面夫妻又不少見,郎君這麽受苦,我都為你不值。”

姜閑聽得表情有些微妙:“倒也……沒多受苦……”

雲雁一愣:“啊?”

姜閑斟酌着說:“這種事情嘛,有苦也有樂。現在是生疏些,以後多教教就好。”

雲雁傻乎乎地眨巴着眼。

姜閑再次捏捏他的臉:“說不明白,等你長大了,有了想成婚的人,自己體會去吧。”

說完,重新閉上眼睛養神。

嘴角卻不自覺地松緩。

先前聽說榮家的家風不納妾,開陽侯斷袖名聲那麽盛,後院卻空無一人。他還當只是刻意對外傳的好名聲,哪知道,竟然還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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