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所謂一廂情願

郢江王應付完了宮中的大小狐貍,終得了空沏了壺茶,蜷在狐裘裏賞梅花。王府管事陳其邊送上點心,邊将數月來王府上的探子動向悉數禀告,十分殷勤只得了那人懶懶一笑:“晉王和陛下真是高看我了。”

陳其便賤笑:“若非如此,王爺您今日怎麽能全身而退呢?”

全然一副讨賞的樣子——他虛張聲勢,搞得王府像個無間煉獄,恐怖無比,和主子一樣,唱得一手好空城計,教人不敢打草驚蛇。

郢江王斜他一眼,贊許與嫌棄齊飛。

這人總能将事情搞大,源于他總不肯吃虧,即便心知輸定,也定要教人付出慘重代價。若他不那麽貪財,作為主子本也沒什麽可挑剔,不過想明白了,也就是一分價錢一分貨的事情。

一臉谄媚的貨物猶在心裏盤算自己的升值空間,不妨被主子微涼嗓音,打斷了腦海中數銀票的聲音。

“止瑕的屍身可安置好了?”

“從亂葬崗尋回時,已不大好了,棺木置于秀譯堂內,您可要去瞧一眼?”

陛下對待細作的手段,郢江王不必想也能明白,人死茶涼,關鍵是活着的人怎麽想——總不能教人覺着,自己太過薄涼。

“也好。”慕容雲舌尖卷上一抹清茶的苦澀,腦海中便勾勒出那女子模模糊糊的面龐,他想了又想,卻只記得是個容貌姣好、風姿恰到好處的女子。

秀譯堂的女子,哪個不可形容若此。

不由搖頭暗嘆自己薄情。

陳其猶嫌不足,只一味描述止瑕受盡酷刑、死無全屍的慘狀,眼瞅那人不為所動,神情輕松,就不知該高興,還是不高興。最後陰陽怪氣地結案陳詞:“世間得一紅顏舍生忘死,王爺倒也不算辜負。”

喝着茶的王爺便覺着,應該給他支一個戲臺子,唱一唱這缱绻虐戀,發一發這曠古情操,免得再三拿來隔應人。

眸中終是浮上些許若有所思,究竟是舍生忘死,還是各取所需?

佳人香魂如縷,纏綿徘徊,入不得薄情人夢境半分。止瑕初見慕容雲,只沉醉于那溫柔神色,并沒看見他眼底的微涼,及至後來明白了,卻也晚了。

知他薄情,許他生死。

她屍骨無存,換來他輕飄飄一句各取所需,既在意料之中,也能安之若素。止瑕在宮中孤立無援之時,只生出個荒謬想法,想在臨死之前,見一見那人為人所棄的絕望模樣。

她還是恨他,一廂情願落得活該二字,為他而死卻不得入夢,恨他薄情,恨他虛僞,最恨的,是自己事到如今,還在恨他。

借用一句俗套的話,沒有愛,哪來恨呢?

慕容雲添茶半晌,想着一會兒該如何裝出自然流露的悲傷痛惜,而不致教秀譯堂的紅顏知己心寒離心,不妨秀譯堂的總管連頌親來催命:“王爺,付夫人出事了!”

某人即刻起身,薄涼神色也帶上十分焦灼:“說清楚!”

付夫人出身皇商全氏,閨名全甄,與太子妃全芙乃是堂親,自四年前嫁與黔州總兵付邃為妻,便少有來往。慕容雲自幼為梁帝不喜,寄居于太子府上,全甄喜他聰敏乖巧,常來太子府上教他讀書寫字,外人瞧着,俨然一對姐弟模樣。

付邃夫婦入京探望身懷有孕的太子妃,今日本一同去京郊的慶雲寺上香,不料遇上刺客,慕容雲派去保護全甄的暗衛不敵,只得回來報信。

此事慕容雲倒是知情。刺客是晉王所派,目标麽,自然是太子妃。太子妃全芙因容貌酷似先皇後深得梁帝喜愛,連帶着看重她腹中的皇孫,太醫診出個皇孫女,梁帝卻似更高興。皇孫女未及出世,便已賜名妘,表字堯姜,明眼人瞧着大梁怕是要出一位女帝了,晉王自然等不及。

郢江王與晉王定下的計策,是一出假刺殺,事先讓太子妃知曉刺殺計劃,以身為餌,最好能以腹中孩兒性命作籌碼相加,再以太子妃陷害晉王收場。畢竟梁帝将這個皇孫女看得如此重,誰也不願當個明晃晃的兇手,倒不如讓太子妃自尋死路。

這也不算違逆梁帝的旨意,只待太子妃一伏法,便出來指認晉王構陷,也算是除了晉王。

黃雀在後,一箭雙雕。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呃,或許是,人算不如人算?

總之這如意算盤,十之八九打不響。

假刺殺成了真刺殺。不知是太子妃有所察覺,還是晉王狗急跳牆,事關全甄安危,郢江王前腳揚眉吐氣怼了他爹,後腳借着餘威,就要沖冠一怒為紅顏。

陳總管急忙勸阻:“計劃生變,大險。”

那人卻是色迷心竅,輕巧拂去袖上雙手,眸色諱莫如深:“事無絕對,不能為不代表能不為。”

陳總管幾要跌足嘆息,止瑕愛了不該愛的人,死得如此悲慘,便是前車之鑒,他方才一通指桑罵槐,敢情這貨竟全然未曾聽進去。

情字害人。

慕容雲匆匆趕到之時,慶雲寺已是一片狼籍,東宮內衛與刺客陳屍遍地,卻未見一具僧人屍首,空氣中的血腥味道,也仿佛帶絲不尋常意味。

不似戰後,倒似戰前。

待他察覺不對,身後連頌早已拔劍刺來,堪堪側身避過,就見寺內更多刺客湧出。

前有所謂刺客,後有叛變暗衛。

插翅難飛。

慌亂反抗已毫無意義,郢江王反倒鎮靜下來,抽出袖中紫金扇,立于衆人持劍包圍之中,端的是意态閑閑,置若無人之境——腦子不大對頭的郢江王此時還想着效仿先賢,再唱一出空城計。

晉王殿下自刺客中緩緩行來,瞧着他故作鎮定的模樣,就不自覺移開視線,仿佛多看一眼,由衷笑意就要繃壞他的倨傲形容。

“藏之啊藏之,你還是輸了。”

“太子妃何在?”

晉王遂上上下下打量嘴硬的死鴨子,終是得出個此人皮囊不錯、腦子不行的結論。

“事到如今你還不肯承認自己為個女人誤了大事。”晉王笑意更為明顯,幾分貓哭耗子的憐憫,手一揮:“帶上來!”

太子妃全芙并付邃夫婦被綁了個嚴實,被人推搡着作了陣前誘餌。付邃夫婦還算鎮定,不過捂着個肚子、發絲散亂、毫無形象可言的太子妃就氣得不行。

“慕容雲,枉費太子那麽信任你,你竟與晉王勾結!”

慕容雲無奈,只得攤手笑笑:“皇嫂,如今雲也是甕中之鼈,何況皇嫂若當真信我,何必帶上付夫人?”

說着還不忘向付夫人示以眼色,活脫脫是個死到臨頭還要博芳心的死樣。

全甄神色就難掩失望,狠狠摔開太子妃的手,渾身脫力地靠在付邃身上。付總兵身為人質中唯一的男子,及時表現出不輸情敵的風度,安撫起夫人來頗有技巧:“夫人吶,此處懸崖峭壁不吉利,我早勸你不如不來,你不顧自己,還得顧及腹中孩兒吶。”

語氣中篤定十分,十分篤定,渾然沒有為人魚肉的自覺。

成功收獲來自情敵郢江王的一枚白銀。

晉王轉過身來,笑着拱了拱手:“付兄後繼有人,真是可喜可賀!想必付兄也不願妻兒喪命于此罷。”

付邃挑了挑眉,亦是笑笑:“殿下有何提議?”

晉王殿下一脈慈祥:“郢江王行刺太子妃,還請付兄作個見證。”

被晾在一旁的郢江王就沉不住氣了,那副男生女相笑得前仰後合、媚态橫生,生生将一圈兒劍尖逼退了一寸,惹得晉王不耐喝止:“慕容雲,有話快說!”

郢江王堪堪站穩了身子,笑意卻愈發詭谲奪目,星眸閃閃爍爍,學着先前晉王的樣子,也細細打量眼前所有要置他于死地之人。

“三皇兄妙計,雲甘拜下風。”

“父皇說的沒錯,他這三子果真是個急性子。”

晉王見那人眼角眉梢皆是玩味,不由信了三分,負于身後的雙手冷汗涔涔,高高在上的勝者姿态卻是一成不變。

郢江王以扇遮面,打着哈欠,不時向寺院門口遠望幾眼,語氣既是無奈又是感慨:“一網打盡吶一網打盡。”

晉王思及晨間梁帝與他一番密談,此刻難免慌了神。梁帝如今身子不行,思路依舊清晰,錦衣衛禁衛軍猶在他手,若是慕容雲有備而來,梁帝埋伏在後,等着人贓俱獲,自己豈非自掘墳墓。

轉念一想,又覺不對。若是慕容雲受梁帝指使,為何遲遲不見發動,反倒單槍匹馬而來。

滿臉狐疑望去時,那厮仍是神态自若、笑意閑閑:“三皇兄吶,這你還不明白。”

“老頭子陰險得很。我來打頭陣,将你的人引出來,他好将咱們一鍋端吶。”

畢竟晉王這陣仗,怎麽看也不像來救遇刺的太子妃的。

晉王無端就有些服他這七弟,左右是個死,還能如此從容。

不對,既然橫豎是死,他何必多此一舉,将內情告知自己。

“小弟可沒想死,且有一計,不知三皇兄意下如何。”

得,這就談起條件來了。

三皇兄不上當,“且不論真假,七弟你必須要死。”

郢江王笑睨他一眼,将那心虛盡收眼底,又朗聲向付總兵道:“藏之仰慕付兄已久,不知付兄可願相救!”

衆人面面相觑,好似知道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

付夫人一臉難以置信。

#論男閨蜜與老公的奸|情#。

不應該是你們争我一個麽啊喂!說好的男二情深守候,男主邪魅霸道呢!話本裏都是騙人的QAQ。

浸淫話本多年的付夫人忽而發現,溫柔似水的男二與霸氣側漏的男主,好像很有CP感呢嘤嘤嘤,連帶着經歷友情愛情雙重背叛的心情也明媚不少。

求付總兵的心理陰影面積。

卻只得配合着演下去:“王爺厚愛,付某承受不起。”

“本王又不重。”郢江王一個媚眼抛過去。

衆人:信息量好大!(◎_◎;)。

“言歸正傳,太子妃今日必死,本王願為劊子手。”

“慶雲寺這處陡崖,可是挾持人質絕佳之地。三皇兄,可敢一試?”

晉王三擊其掌,端的是氣宇軒昂:“本王倒要看看,七弟如何扭轉乾坤。”

即便梁帝當真黃雀在後,見到他挾持太子妃,他也難逃一死。自己裝作救人,無論如何都不吃虧,何不觀賞一場好戲。

端看他耍什麽花樣。

“付總兵也為人質之一。”

“好。”已是幾分君王氣度。

郢江王行至全甄身側,替她扶了扶鬓上金簪,神色冰冷,似是挑釁,似是嫉恨,對着付總兵卻又是款款情深,還暧昧不已地搜了搜身,吃了吃豆腐,以确認繩索綁得結實,把付夫人氣得胃疼。

她看懂了他,又似沒看懂他。

晉王帶人在懸崖邊上圍了半個時辰,也不見有梁帝的人來看戲。郢江王制着太子妃和付總兵,看了許久崖下風景,終是止住了眩暈,對着晉王再也抑制不住的笑意,卻顯得愈發平靜。

“七弟,空城計唱完了,該唱借東風了。”

弓箭手早已備齊,郢江王以太子妃作盾牌,還不忘回眸一笑,與付總兵眉目傳情。

直把人群中的付夫人氣得胸脯一挺一挺。

太子妃全芙護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悲傷驚懼得不能自已,只得向付夫人投去求救眼神,換來對方冷極回應。

求生之人,何其卑微。

晉王暗忖太子妃不能死在自己手上,且付總兵坐鎮黔州已久,輕易不可易主,故而對峙良久,只嘆慕容雲臨死也不知消停。

終是命人射出試探一箭,太子妃身形相當靈活,躲過不算,還害得付總兵誤中副車,怯怯望向她堂姐之時,果見全甄面目猙獰,顯是恨毒了她。

連頌見狀向晉王一陣耳語,晉王便放了付夫人,好教她去對付崖上這三人。

郢江王此時也露出了真面目,狠狠将付邃右肩上的箭簇壓向深處,對着眼前流淚女子笑得殘忍:“我不會給你舍棄我的機會。”

“因為他得陪我一起死。”

全甄深深凝住他,猜不透那笑意中有幾分真切,卻真真實實瞧見了刻骨的悲哀。

她想問他,不是絕交許久,這次為什麽要來。

她忽地拔下三寸金簪刺向他,郢江王笑意盈盈,頗為默契地将太子妃送入她手,全甄抱住全芙,将金簪整根沒入她左胸。

太子妃倒地氣絕。

晉王心裏說不出的暢快,最大的麻煩已了,眼下這三人還不好解決麽。

說到底,他這七弟,也算個情種啊。

付邃脖子上抵着紫金扇上的鋒刃,刮出幾道血痕,右肩箭傷亦是不輕。慕容雲帶着他一步步退向深淵,眸中清明如許,不舍如縷,那幽怨神色直教全甄疑心,莫非當真是要……

同歸于盡。

她看不清那情意輾轉,眷戀深深,一如死別。

她握緊了手中金簪帶血,那人清明神色中愈顯傷痛,已是紅了雙目,唇角的寫意化作頹唐,眉宇間盛滿糾結苦楚,看着她一步步逼近,渾身顫抖不已,似是畏懼,似又絕望,就連紫金扇也握不穩。

她心下嘆息,多久未見他這副難看模樣。

金簪握了松,松了握,終是放不下來。

那人就笑得慘烈,眸中星星點點皆是自嘲,一眼望來,依然雲淡風輕,卻分明痛斷肝腸,山風吹得發絲拂面,他的眸光逆風而來,是印進骨子裏的悲涼。

慕容雲悲哀地發現,他選擇舍命救她,她到了這個時候,還不肯信他,怕他真殺了付邃,她眼裏的防備,她一步步的相逼,真是教人,恨到深處,怨到深處,卻身不由己,步步示弱,直至,不得好死!

山鬼兮魂歸。

有人軀殼猶在,魂魄卻痛得四分五裂。

很快就連這軀殼也保不住了。

付總兵趁郢江王愣神之際,手肘重擊其腹,那人卻毫無反應,任由情敵添上一掌,徹底将他打落懸崖,臉上只有哀痛,無比生動,無比,扭曲。

紫金扇留在崖邊,永失其主。

作者有話要說:  慕容雲此人,是個渣男,但他也有不得已之處。

皇位于他而言,既是保命之物,也是支撐他忍辱負重、來日揚眉吐氣的信仰。

多年來籌謀得當,多少存了為親信謀福祉的心思,卻還沒有惠及萬民的覺悟。

這就是他前世的狹隘之處,可朝不保夕之下卻只能狹隘。

他心思陰暗,無情十分,可正是這樣絕對理智的人,面對真正的救贖—全甄從小到大給予的關懷溫暖,卻更容易淪陷得深。

慶雲寺這陷阱,他不得不跳,再不甘心,也身不由己。

有人說暗戀不算愛情,誠然如此,但有些孤注一擲,也能教人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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