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情敵成我爹
流淚,在一向明媚到憂傷的郢江王看來,是一種虛僞且毫無意義的行為。無論是發自內心的悲傷,還是矯飾人前的造作,都不能挽回什麽,也不能減輕真正的傷痛。
可是死亡帶給所有人的疼痛,都公平公正、一般無二。
更為疼痛的是,她一個疑慮的眼神。
她不信我,她要舍我。
山風冽冽,奪我魂魄。
昙花一現,只為韋陀。
可憐花神昙花歲歲年年默默綻放,只為求得一人一顧,那個名為韋陀的前世情郎,卻始終沒有記起她。而我這一廂情願,到底也換不得半分相憶。
死之何如。
昭仁三十三年一月,梁文帝第七子慕容雲于慶雲寺刺殺太子妃全氏,晉王營救不及,同行的黔州總兵付邃夫婦生還,檢舉慕容雲,言其畏罪跳崖。文帝大怒,命尋屍首,屍首殘破不堪,衣飾可辨無疑,下旨除名皇室,貶為庶人,抄滅王府,屍身飼虎。
皇商全氏家主、太子妃生父聲淚俱下,以死相逼領回太子妃屍首。太子聞訊趕來之時,不見妻兒屍身,亦無親弟可恨,衆人言之鑿鑿親弟殺妻,太子終難置信,一時神思飄忽,鎖于東宮,告病不朝。數日後,東宮數間宮室大火,太子葬身火海,梁帝追封昭廉太子,後一病不起,遂命晉王攝政。
昭仁三十三年二月,文帝山陵崩,留有遺诏,立三子慕容恤為太子,承繼大統。晉王守孝一月有餘,于同年三月稱帝,史稱梁武帝,年號義寧。同年八月,黔州總兵付邃喜得一女。
黔州四月,春|色如許,總兵夫人懷抱八個月大的千金,眼角眉梢皆是初為人母的喜悅。她看越覺着,這孩子的秀氣眉眼,像極了慕容雲。
付總兵哭暈在廁所。
#論如何在追憶情敵的老婆面前保持圍笑#。
付夫人見總兵會客遲遲不歸,便抱了孩子向正廳去尋,正遇上付邃半推半勸地将人往外趕,見着他夫人的一瞬間,有種被捉奸在床的窘迫感。
付夫人眼神如刀,付總兵心虛低頭。
至于那位第三者麽,正灼灼盯着付夫人瞧。
果真三角戀到了最後,因愛生恨,因恨生愛,情敵一旦彼此看對眼,就會将三角戀閉合線路的(ーー;)。
“燕雲刺史段辜存,見過嫂夫人。”
全甄打量着這一身素簡、毫無架子的陪都刺史,心下除了暗嘆道貌岸然,就是對此人才貌的一番品鑒:貌似溫文,實則殘忍;才高八鬥,良心無有。
同是鑽營算計,慕容雲倒還有幾分坦率可愛,不似這人,兜兜轉轉寒暄許久,也沒繞到正題上來。
“我夫婦二人的顧慮,想必段大人心中有數。”
付總兵一臉無奈的便秘表情,千防萬防,還是教這二人對上了。
“夫人放心,段某……”
“如何放心?”
付夫人手握王牌籌碼,打斷得理直氣壯。
段刺史身經百戰,應答如流:“令嫒拜我為師,便可掌段氏一脈暗衛。”
付夫人胃口不小,與付總兵對視一眼,皆是沒到心理價位,就不肯繼續。
“夫人難道就不想為郢江王報仇?”
“我夫婦二人何必成全大人野心?”
勢均力敵。
付總兵暗暗叫好,恨不得搖旗吶喊。暗自祈禱夫人千萬不要答應他,我可還想着安度晚年吶。
段刺史穩操勝券,笑意不減:“偏安一隅,非長久之計。二位若錯失良機,恐難善終。”
已是隐隐威脅。
全甄神色閃爍,瞧不清悲喜,只向付邃投去征詢一睇,後者一味牛飲,已是自暴自棄。她眸中慈愛終是碎成片片決絕,尖銳丹蔻劃過嬰孩稚嫩面頰,舍去為人母的一片赤誠之心,将日後對這孩子的教養之恩透支,與眼前魑魅作了不知盈虧的交易。
與虎謀皮。
付總兵裝乖賣傻之餘,亦是餘下一聲嘆息。
慕容雲輕功了得,當日自己那掌不過虛晃,然而無論如何争辯,于那殘破屍身面前,終是毫無意義可言。他這位夫人,聽聞仵作屍檢,更是悲痛欲絕。那人腿上一處頑疾,乃是因她而留,可惜她懷抱一絲幻想,終究未能回憶得起來。
大抵在她眼裏,那人既貪戀生機,又無所不能。
故而連他也覺察出的戰栗傷痛,她還能一葉障目,恍若未覺。
又或是,不敢察覺。
那人當真極其聰明,明知全甄會舍棄他,便将這戲演得似假還真,既能騙過全甄,以為他不過詐死定能生還,她便可少些愧疚,亦能騙過自己,自欺全甄棄他之舉不過做戲,也好…少些遺憾。
終究是我夫婦二人,欠他良多。
付總兵旁敲側擊數回,全甄愣是鐵了心要借這孩子為舊情人複仇,就連搬出她那個難産而死的好堂妹,也只得了她一聲冷笑回擊:“母債子償,天經地義。”
付總兵就覺着,她這瘋魔心腸,着實不适合照看孩子,可每每見她逗弄孩子之時的慈母模樣,又覺不似作僞。
未曾聽見她壓低了嗓音的森森宏願:“我兒快快長大,早日殺光那幫衣冠禽|獸!”
當真是個美麗的誤會。
段刺史位極人臣的宏願,建立在與全氏的世交及與太子妃青梅竹馬的情誼之上;而全甄報仇雪恨的宏願,卻是以犧牲與這孩子難得的母女緣分為代價。
付總兵深覺可惜,盡管這孩子自幼不大好養,也不自覺放了更多心思在為人父之上。
口劍腹蜜,大抵天生适用于所有父母。
慕容雲前世死于紅顏之手,可惜沒積多少福報,故而今生又與這紅顏結下不解之緣,且是個極尴尬的身份——既是個女兒身,又是舊情人的女兒,還得管昔日情敵叫爹。
真應了那句話,無仇不成父子,呃,父女。
只可惜一見着這對奸夫淫|婦他就來氣,這不是時刻提醒着前世自己犯下的蠢事麽。
此間緣分,當真是妙不可言,呃,一言難盡。
悲痛之餘,倒也将自己的來歷聽了個明白,便只嘆時運弄人。誰成想當初自己為了報複慕容恤、授意全甄救下的皇孫女竟成了今生的自己,得,看來這仇,還得自己報。
本以為死了一了百了,誰知還得受這份罪。
得了罷,前世霸業未盡,今生予爾良機,還不偷着樂去?
日日被摟在佳人溫香懷中,只得忘卻前世遺留一抹凄涼。
直把杭州作汴州。
全甄于哄孩子一道,比付邃不知強過多少,可惜他們家這位千金,鬧騰起來比公子也不遑多讓,若說對付她爹鐵面無情,對待全甄也不過是三分顏面。
慕容雲自幼立于危牆,從未有過喘息之機,但如今又做一回孩童,且存些報複心思,自然放縱得有些過火。未至周歲,便今日撕壞全甄新衣,明日抓付邃三道爪印,付邃夫婦對這小東西恨得咬牙切齒,卻也對個孩子下不去手。
某人就十分滿意,渾然未覺這些流氓行徑有多麽孩子氣。
好不容易熬到周歲抓周,親朋好友圍桌而坐,觀賞興致之高如見耍猴。付總兵這場抓周宴辦得別開生面,摒棄了男女之分,除卻鮮果飲食、父祖诰敕、金銀七寶玩具、文房四寶書籍,還有道釋經卷、秤尺刀剪、升鬥算盤,再加上女兒家的彩緞花朵、女工針線,一應俱全,端看他這位千金有無男兒志向。
付千金閨名未定,付總兵十分不滿她娘于此事上的随意,就約定了今日抓周,倘或抓了男兒物件,這名字就得由他來取。
慕容雲兜兜轉轉、徘徊再三,不知是該教他失望吶,還是教他失望。
皇室從沒有這些民間習俗,覺着新奇之餘,倒也沒忘打量付邃屏住呼吸的滑稽模樣,故意在彩緞絹花處逡巡許久,調轉方向時果真瞥見付總兵松了口氣,拍拍胸口後怕得誇張。
段刺史位列其中,見這小娃竟會吊人胃口,不由就添了三分笑意,見她爬至自己手邊去夠一小座珍珠塔時,不忘将東西挪得近些。
付千金夠着了珍珠,輕嗅那顆顆圓潤,似是發覺氣味不像平日吃的米團子,反對面前那只手上的檀木珠串起了興致,遂趁人不備,扯過珠串就一頓舔咬。
付夫人羞憤欲死,雖知她正逢出牙,也沒少亂咬東西,可沒想到這吃貨能看上段刺史從不離身的佛珠,還于大庭廣衆之下,做出這等丢人之事,簡直毫無大家閨秀風範!
全甄絲毫未覺她對一歲孩子的儀态要求,有多麽令人發指。
付總兵笑得開懷,向夫人遞去安慰一眼,暗嘆大的還沒死,小的又出來了。全甄前腳談判,還算和氣,千金後腳開啃,直接上手,這娘兒倆,都是不肯吃虧的主兒,一個比一個生猛。
那佛珠既是身份象征,定能發號施令,不比段刺史口頭許的什麽暗衛一脈,要更有價值。
慕容雲若是知曉他這想法,估計也能盡釋前嫌,相逢恨晚,不醉不歸,呃,惺惺相惜。
男人之間,或許能因女人鬧掰,可有些花花心思,唯有情敵彼此最為了解——相殺久了,難免有些近乎相愛的默契。
#論情敵在一起的可能性#。
段刺史見付總兵一副看好戲的心态,心下了然,礙于他君子風度,又不好将啃得津津有味的小東西扯下去,只得将珠串褪下,由得付千金一把抓住,心滿意足,方得以逃離戰場。
遂起身拱拱手:“令嫒似與佛法有緣,若蒙賢伉俪不棄,段某便将此物相贈。”
全甄暗道這哪是與佛法有緣,分明是與吃食有緣,遂正要婉拒,不妨付總兵深深一睇,話到嘴邊就順溜改口:“段大人美意,我夫婦二人就代小女謝過了。”
段刺史笑意幽深,倒也不見半分肉痛。不知是肉痛到麻木,還是麻木到習慣。
付千金可管不了這麽多,只知道這笑面虎由來精明,付邃夫婦與他往來也未曾讨到多少好處,自己趁着稚子無辜,怎麽着也得多打幾回秋風。
這腦回路,與她此刻笑得精明中冒着傻氣、傻氣中又洋溢幸福的爹,簡直如出一轍。
可見與智障在一起待久了,是會被傳染的。
段刺史內心嗤之以鼻,想發號施令?還得看人!
死物不過是為了配合本官的高逼格而已。
圖樣圖森破。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時常覺着這麽一種說法很有道理:孩子是父母前世的債。
父母生養不算,還得教養,無怨無悔為兒女付出,從佛法上來講,何嘗不是一種因果。
前世欠了誰的,今生除了愛他/她,就只能更愛他/她。
這種血緣親情,往往比不大深厚的愛情牢靠得多。
家,代表一種安全,而父母二字,意味着絕對安全。
慕容雲前世唯做了這麽一件好事,自然只享了這一處福報。
誓當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