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被打成豬頭

秉筆女官奉抄錄之職,機密卷宗接觸不到,朝中百官的籍貫出身,卻不難知曉。

授課妃嫔,閑話的也不止家常。

女兒家的心性不定,沒了如意郎君,經自家混跡官場多年的親爹點撥,也能生出些野心思。

梁帝心存提防,派了一只狼去看羊。

付小姐與表姐隔牆而居,常去偷香,桑琰被某個色鬼騷擾久了,也就習慣了。

這色鬼常帶着熬好的補藥。

桑琰警惕相問,莫非真有什麽不軌心思,她笑笑,一指抵唇,在桑琰手心寫了個“弘”字。

桑琰嗔她一眼,仍在不滿。即便弘王在場,也不必編出這麽個聳人聽聞的故事,沒的壞了兩個人的名聲。

桑琰心頭疑慮未消。

文雍死得毫無征兆,桑琰直覺與她有關,她處處關照自己,不過是做賊心虛。

桑琰飲盡湯藥,皺緊秀眉,一臉苦相。

表妹替她擦嘴,溫柔體貼,“傻孩子,人心呢,比藥湯還要難喝苦澀百倍呢。”

桑琰聽她輕輕道:“女子對男子往往一往情深,可男子對女子,大多逢場作戲。”

文雍對你心存利用的好,不值得你以命相報。

桑琰就笑了起來,比哭更難看,滾燙的淚從她臉頰邊劃過。脂粉被沖去,病容恹恹,唇無血色,兩腮無肉,如同一幅扁平的仕女圖。

文雍利用她,她何嘗不知,愛入肺腑,該如何剔除。

她被弘王的人灌了落胎藥,躺了十數日,去不了他的喪禮,把自己關在房裏,一碗碗的苦藥,她吐了喝,喝了吐,就是想活着給他報仇。

弘王也好,廉王也罷,他的仇人,就是她的。她聽不進真心利用的誅心之言,她只知道,自他跌入她的夢境,她就再不在意他的無情。

她着了魔。

付小姐深了眸色,想起歸柳。

為何這一個兩個的女子,都這樣癡情,心心念念唯有報仇二字,分明那送了命的男子,犯的花癡,皆是為了旁人。

一廂情願,永遠會被低看一眼,何苦來哉?

有多少用情,開始只是玩玩,以為随時都能抽身而返,故而一拖再拖,越陷越深。水滴石穿,在心上打出一個洞來,精血一滴滴地流,洞越來越大,到了最後,自暴自棄,只想揮霍。

一念成執着。

恨不知所及,撫今悼昔而難消。

夢中醉,夢中死。

新選女官很快開始任教,向宮中女眷課以經書,可這裏頭又有差別。比方吏部尚書之女程女官輪值時,便是宮裏頭有臉面的娘娘,而黔州總兵之女付女官輪值時,只有些不得寵的宮女。

付女官人脈差些,人緣卻佳。

她授課風趣,不拘小節,邊教邊演,又兼姿容清俊,束起長發身着官服,遠觀如翩翩公子,宮女們常換了班值,只為聽她課間吹笛一曲。

付女官吹笛之時,凝神化玉,柳眉淡愁,生澤斂華,塵埃浮醉,那叫一個俊。有句話叫什麽來着?

皚如山上雪,皓如雲間月。

今日講《梁史》,講桓帝時的詩仙顧白,講他為嚴貴妃作的詩,講桓帝與貴妃纏綿悱恻的愛戀,講“長相思,摧心肝”,偏偏“美人如花隔雲端”。

講得那位香消玉殒的貴妃,仿佛活了過來,書頁上跪着的宮裝小人,接下那一道賜死的恩旨,嘴角含笑,啜吟不已。

江山美人,不可兼得,抉擇時刻,鮮血淋漓。

漁陽那一陣驚天鼙鼓,驚破了霓裳羽衣曲,馬嵬坡那一聲裂肺撕心,成就凄婉而斷魂的謝幕。

帝王要胸懷天下,博愛蒼生,若将對蒼生的愛盡數給了一個女子,那麽她萬萬承受不起,注定要折壽。

所謂紅顏禍水,錯在帝王專情。

付女官應了衆人之請,與一位小宮女,扮作那對惹人唏噓的鴛侶,去演戲臺上的訣別。

小宮女躺在付女官懷裏,梨花帶雨,奄奄一息,付女官握緊她的手,眼眶含淚,喉咽悲鳴。四目相對,哀恸沉沉,像巢穴被毀的兩只孤雁。

小宮女念出話本裏的字句,“倘若我死了,我想成為漫天的飛絮,高高地守望着你,我不想落在塵埃裏……”

她的心還在跳動,身子卻一寸寸地涼透。

她拼盡最後力氣,去碰眼前人的臉。

她不舍得,不舍得滔天富貴,更不舍得他。

宮女裏已有人開始哭泣。

素手堪堪觸及,霎時滑落,她閉上眷戀不舍的眼,臉上添最後一道新淚,帶着不甘,永遠睡去。

付女官靠上她的頭,寸寸抱緊她,像追逐柳絮的蘆葦,神魂都與她一同去了,奈何還生着根。她過了許久才低沉道:“傳太醫……”

無人響應。

她嘶吼,“傳太醫!”

懷中佳人一震,卻仍沒有醒來。

付女官被抽去全身力氣,心灰意冷,她一字一頓地長嘆,“傳、太、醫……”

這三個字毫無意義,卻是能做也做不了的最後一件事。

頹唐的嗓音裏飽含顆粒感,如同一種悲哀到要藏起來的發洩。

她滴淚未流,就那麽呆呆坐着,世間萬物,難以入眼,要化作石雕,直到生死盡頭,再與紅顏相會。

再不分離。

戲終。

宮女們沉浸戲中,淚如泉湧,不能自已。

扮作貴妃的小宮女,安慰着将假戲當真的姐妹,再三賠着不是,卻不由跟着流下淚來。

付女官将她扯過來,哭笑不得替她拭淚,小宮女被她含笑盈盈的眼看得低下頭去,只覺丢人丢到家了。付女官與衆人取笑她,那玉石之聲,暖人心扉,她骨頭一酥,臉紅了大半。

付女官向她深深一揖,執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作花癡狀,“姑娘貌美如花,吾心為汝重病。”

你是多麽迷人,我的心都為你生了相思病。

衆女被逗樂,笑成一團,再無悲戚。

付女官也跟着笑,朗然輝映。

小宮女心想,她的眼睛真好看,像一汪溫泉,能包容所有,眼尾上挑的媚,都帶着融融的暖。

将方才的凄凄慘慘,變成如今的嬉嬉鬧鬧。

她的巧手,畫出了一雙雙不流淚的眼睛。

付女官授畢課業,就見有人在路的盡頭等她。一身官服枷鎖,沉沉藥箱累贅,他卻風霜未顯、潇灑依舊。

他親睹她與宮女打成一片,不拘上下尊卑,甚至上陣演戲,給人取|樂。

調|戲人時,妙語連珠,何其相似。

不在皮,而在骨。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裏挑一。

慕容雲可是個極有趣的人。

謝喻臨風,去望東出的隐月。

待她走近,他蹲下身子,伸出玉手,拔了幾株不顯眼的莠草,再一點一點地扯碎,他悲聲嘆惋,意有所指,“卑賤之人,逝如草芥。”

付女官站直,看那莠草的殘骸,被他釋放,灰飛煙滅。

神色毫無波瀾。

謝喻仿佛要在她身上看出一個洞來。

他橫她一眼,繼續作死,“桓帝愛上扶他登基的姑母,再親手除此魔障,勵精圖治數十年,卻晚節不保,納兒媳為妃。”

他逼視她,眼裏寒芒,漸漸變為壓迫,“世人皆道桓帝為色所迷,少有人知道,他那兒媳肖似姑母,才難以割舍。”

她身形晃了晃。

謝喻盯住她不肯放,眸中執念熊熊燃燒,他從一個可怕的夢中醒來,夢見慕容雲借屍還魂,找他報仇,卻無比希望這是真的。

他捕捉她一瞬的慌亂,判下斬立決,“有些孽|緣,生生世世,桑田滄海,都逃不開。”

慕容雲曾為救付夫人,被他生生打斷一條腿,後來聽說接上了,可輕功也廢了。

慕容雲墜崖身死,他心口咯噔一跳,熱騰騰的愧疚,被他當作震驚。

這樣的震驚,沉寂了許多年,只在夢中輾轉,卻在見到她那一刻,無比強烈。

他聽聞,她待付夫人,百依百順。

哪有這樣巧的事。

他二人都這樣喜歡唱戲。

他青倌纏頭,丹衣水袖,在江南煙雨中,在紅雪冬青裏,唱堂燕銜新泥,又是多久遠的事。

繞梁餘音寂。

謝喻在慕容雲頭七那日,大醉酩酊,朦胧間見他歸來,又被茫茫大雪覆蓋,在醉夢中,哽咽若孩提。

嘆君從此離。

謝喻沒有占蔔前世今生的本事,卻無端信了借屍還魂的謬言。

他的眼紅得猙獰,淚意四處沖撞,視線鑽進她的瞳孔,一寸寸地搜尋那個卑微的魂魄,焦慮不安,在恐慌中期待。

付女官任由他打量,還配合着轉了一圈。

他看清她的坦然,跌退一步,聽見心上的弦,一根根地崩斷,空靈的響,垂死掙紮,很快淡去。

慕容雲本性桀骜,他字句戳心,諷她卑賤,諷她兩世困于孽|緣,又怎會滿目溫和。

謝喻失望已極,再也無法自欺,胸中惱怒被冰雪覆蓋,可這寒涼窟窿卻比焦灼炭火,還教人喘不過氣來。

他嘗到多年前早該覺察的滋味。

那人真的不會回來了。

無可挽回。

天旋地轉,他眼神翻湧、複雜難言。

落英橫斜葉凄瘦。

內侍通傳敏妃娘娘駕到,他愣愣跪下,渾身發軟。

直到他聽見振聾發聩一聲脆響。

敏妃歸柳初見付女官,賜了一個十成力的巴掌,尖利的護甲刮破那張臉,如同掀開一角的畫皮。

付女官嘴角淌血,愈流愈多,不敢去擦。

謝喻瞥她,再瞥她,不信她如此能忍。

付女官大肆宣揚紅顏禍水之事,實乃妖言惑衆,敏妃娘娘為正宮紀,罰她打掃那座荒廢已久、據稱還鬧鬼的東宮,不将蛛網掃盡不許出來。

敏妃娘娘輕輕巧巧一句話,趕來請罪的宮女,就都被罰去慎行司服役。

付女官忍了又忍,終是夾槍帶棒地反駁,“此乃臣一人之過,何必殃及無辜!”

言辭激烈,可臉上沉婉,嘴角翹着,仿佛還有淡淡的調侃。

“啪”地一聲,又是一巴掌。

付女官一個趔趄,半個身子跌進塵土,臉上的巴掌印,極具對稱美感。

姣好面容腫成豬頭,血跡斑斑,發絲淩亂,官袍灰撲,“瘋”姿楚楚。

付女官掙紮着爬起來,掀袍跪好,話中憤恨分明,挑釁切切,“刀槍劍戟,斧钺鈎叉,請娘娘賜教!”

有種你就來啊!

她身為武官之女的倔勁上來,滿是初生牛犢不畏虎的傲氣。

盡管這像極了小孩子之間的鬥氣。

敏妃娘娘從善如流,接過內侍奉上的拂塵,狠狠掼在她額上,一連擲了數回,折斷數柄,打落她的發冠,見了血才肯罷休。

付女官跪着生受,一聲不吭。

謝院判斜眼,觀其神色,是種極怪異的隐忍,欲迎還拒,正中下懷。

敏妃娘娘氣喘籲籲,痛快之餘,眼裏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似是猖狂的喜色,又有些許不自在。

敏妃娘娘眉蹙懊惱,一聲厲喝,宮女們作鳥獸散,她扶了扶歪斜的釵環,在衆人簇擁下,揚長而去。

在她轉身那刻,付女官唇角的弧度,愈揚愈高,最終笑不可抑,低似嗚咽,卻久久難止。跌宕之處,清脆利落,不似悲切,反似解脫。

謝喻在她身側跪着,明顯感覺到空氣中的震動,她挨了一頓好打,蓬頭垢面,滿面血污,竟還笑得出來。

他不由一哆嗦。

神經病。

他起身,似激賞似嫌棄,“有位故人,與你一般瘋狂,可他從不像你,與人正面對抗,他總是委曲求全,另尋他法。”

她亦起身,拍拍身上塵土,不鹹不淡,“那你想不想,下去見他。”

謝喻閉目,掐指一算,發覺此刻的殺氣,淡得像小孩子過家家一樣,似乎只是為了好玩。

她很高興。

付女官滿臉愉色,血流下來,火辣辣的疼,笑容又有放大的趨勢。她沉浸在扭曲的快樂裏,緊緊地抓住,連餘光都不曾施舍給他。

她機械地笑,無聲地喜,停不下來。

謝喻絕望地想,這天下人,難不成都瘋了。

吓走了謝院判,付女官還在高興。

歸柳打得越狠,她越痛快。

她該打。

前世心存利用,辜負她,今生還在利用,連累她。

她欠她的,能打多少,就都打回來吧。

打回來了,她就不欠她了,可以繼續心安理得地利用她。

自私的人,用皮肉之苦,換一個心安,建立在他人的煎熬之上。

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往往會忽略另一個該愛的人,旁人看來是該與不該,當局者只在愛與不愛。

他們有恃無恐,內心深處奉送傻瓜們一句活該。

雖則感同身受,從未物傷其類。

謝喻偷偷折返,撞見她凝着敏妃離去的方向,仍未止笑,且笑得愈發詭異,渾身将掉未掉的雞皮疙瘩,終于嘩啦剝落一地。

他劫後餘生般的喘氣,心口一塊大石不費工夫地落地。

敏妃曾與慕容雲談婚論嫁。

她與他頭回見面,就畢露殺氣。

可她面對敏妃,卻近乎自虐地克制。

好似有所虧欠的克制,也為了得到更多。

這種克制,在摻雜着感情時,才會變成一種真正的容忍。

作者有話要說:  求收藏!求別掉收藏!

過渡章!接下來感情戲!溫情脈脈的那種!

謝喻不喜歡女主,因為他不喜歡男人,就是前世有幾分相殺的情誼。

女主是個外冷內暖的貨,她自己不承認而已。

被罰東宮打掃,是女主與敏妃定好的計策,就是打得狠了一點。

東宮大火,昭廉太子殒命,反倒是長子為段氏所救,這本身就很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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