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當年真相
橘生淮南則為橘。
淮南謝氏起于徽州,乃百年世家大族,以蒼生社稷為訓,曾助梁獻帝弑兄奪位,出過數位皇後,顯赫無匹。後漸而式微,王謝堂前燕,飛入百姓家,也不過十數年而已。
謝氏身為皇親,向來清貴,重視出身的下場,便是站錯了隊。
且站錯了兩回。
梁文帝本非嫡出,彼時謝氏一心扶持太子,早忘了多年前獻帝弑兄的教訓,不察之下,文帝的私兵長驅直入,東宮裏太子還在清談。
文帝将太子軟禁起來,只待日久天長地病故,正如數次觸犯逆鱗的謝氏,在不知不覺中,被剔除所有可以還擊的厲爪,成了一只沒牙的老虎。
孝昭仁皇後輔佐文帝有功,她身後的段氏迅速取代謝氏,成了真正權傾朝野的新貴。
這樣的結果謝氏始料未及,有大膽者抱屈“賊子虎狼難料”,不日便被割去舌頭。
謝氏百年基業,無數芝蘭玉樹,一句無心之言,廣受波及埋沒。
不,我不甘。
重來。
零落的謝氏子弟,倔強駐守在朝堂,只為浪費第二次機會。
謝氏嫡脈子弟謝喻,不理族中求和段氏、輔佐太子的聲音,執意扶持文帝五子祁王,而此時的段氏,早已與晉王互通款曲,随時變更風向。
要說謝氏不及段氏之處,便在這擇一主而從終的迂腐。
孝昭仁皇後身故不過半載,段辜存就因與太子政見不合,奏請辭去吏部侍郎一職,文帝惜才,遂留他做了燕雲刺史,實則借機将他趕出燕京。
如同他在孝昭仁皇後死後,将那個肖似她的孽障趕出皇城一樣。
這對帝後陰陽兩隔,心意仍然相通。
孝昭仁皇後在時,便不許慕容雲接觸段氏,她怕有能力的棋子聚在一起,會生出異心。要免去危險,唯有将這些棋子分散。
她萬萬沒想到,段辜存借着辭官一事,向皇權示弱之餘,會铤而走險靠上晉王。
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
文帝從病重到薨逝,皆由晉王一人做主,諸王被假傳的聖旨困住,半數東北軍回調,鎮守燕京,虎視眈眈。
晉王登基後,勉強維持了幾日兄弟和氣,很快刑部尚書文達于殿上撞柱,以死彈劾祁親王,罪及謝氏一幹子弟,無一幸免。
謝喻身無官職,其祖父攜獻帝免死玉令,跪死金鸾殿外,方保他一命。
他落魄離京,只帶了一塊牌位。
燕京朝堂,再無謝姓。
問世間,何為正,何為邪,朝堂之争,一切都是殺|戮。
一切終究要結束的,但,結束之前,誰又能看得穿。
我欲從一而終,卻比不上兩面三刀;我欲輔佐明君,卻成了野心勃勃;我願謝氏昌盛,卻害了謝氏滿門!
究竟,是心系蒼生,還是冤冤相報!
不行!
再來!
扶襄從噩夢中驚醒,冷汗滾滾,面上書卷滑落,日光刺目,他迷蒙睜眼,天上雲卷雲舒。
他想起那人的名諱。
慕容雲在外雲游之餘,常在地方相助太子,與謝氏結下梁子,可真正的梁子,只在謝喻看他不起。
謝喻給這位郢江王批過命,說他情深不壽、慧極必傷,日後莫要說榮華富貴,連全屍都未必能保。
這話已是極陰狠的了。
扶襄是極讨厭他的,像讨厭一只臭蟲一樣,讨厭他微賤出身,讨厭他前倨後恭,讨厭他惺惺作态,讨厭他兩面三刀,讨厭他故作灑脫,更讨厭他陰毒手段。
想起舊事,他不由一嘆。
故人再不好,也已經沒了啊。
鬥來鬥去,都敗在同一個人手裏。
扶襄灑酒,敬他。
慕容雲,今日我見到那位極像你的貴人了。容貌相似,你賤她貴。
慕容雲,我謝氏與段氏鬥了這些年,向來行事磊落,如今也該學你,換個鬥法。
扶襄道袍飄飒,眼裏狠厲一閃而過,又成出塵灑脫。
十月廿六,李貴妃芳誕,得一珍品紅瓷,色如朱砂,質如溫玉,漂亮精致,愛不釋手。
十月廿九,今上風疾複發,頭痛不止,罷朝數日。新任通政使李贊舉薦一游醫,藥到病除,今上大悅,封太醫院正六品院判。
院判年過而立,俊逸非凡,名喚謝喻。
段刺史聞知此事,一笑了之。
梁帝終非段氏血脈,心存提防,起用謝氏倒也無怪,李贊系鎮國公子侄,看來弘王對他的無所作為,還是起了疑心。
引虎驅狼。
愚蠢。
段刺史與己對弈,手下棋子更疊,忽覺冬日涼意。
謝氏返京,這盤棋,又多了變數。
他停手,去看窗外光禿的枝幹,想起那個最大的變數。
慕容妘。
她值得自己正視,像所有惺惺相惜的對手,在對弈前準确喚出她的名字,表示無上的尊敬。
他從孝昭仁皇後的棋子,變為段氏家主,從效忠太子,到轉投晉王,從輔佐梁帝,到相助弘王,又從扶持弘王,到臣服她。
她是一個意外。
他早知道梁帝這一脈傳不下去,可他在握着昭廉太子的庶長子作為退路時,還不知道她的存在。
他本不想要她。
他知道她有全氏和付氏的支持,才開始動搖,利用這兩股勢力抗衡梁帝,無論她與她兄長何人登基,都更有勝算。
他存着迎風倒的心思。
他成了她的師父。
畢竟她也是段氏的孩子,若非當年與昭廉太子的矛盾不可調和,他何必轉投晉王。
他從不白費力氣,直到确認她資質尚可,才有親自教導的那三年。
他教她深信,他是為了輔佐她,才成了梁帝的心腹;他教她覺着,他如此看重血脈,自然是不會加害昭廉太子這般多此一舉的。
說到底,他也是個不破不立的瘋子。
她越來越像他,利刃出鞘,他驕傲多過心驚。
他才是創造變數的那個人。
付小姐在中庭修剪着一盆綠梅,忽而打了個噴嚏。
她疑惑,又一笑。
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燕京城中,好女鬥豔,春意萌動。
瓊王殿下肺疾愈發厲害,瘦得沒了人形,整日纏綿病榻,再無俊俏可言,一下跌出京都好女恨嫁的人選前三。弘王殿下成熟穩重,穩居第一,唯一不足便是待人冷淡些,呃,貌似可以理解為專一?
皇帝陛下對着疊成山的請婚折子,也是頭疼得很。
說好的心裏只有朕一人呢!你們都不愛朕了麽!
若教他這次子将家世顯赫的正妃側妃配全了,也就沒他這個父皇什麽事兒了。
梁帝雖信任鎮國公,允他由封地并州回京,安居養病,也默許他帶着女眷,意在聯姻。可燕回樓之事,與朝中血案,到底教他起了疑心。
黨争歷來是真實存在的,怕就怕有人貪心不足,不按規矩來,甚至以下犯上。
雖說他這三子都有隐疾,日後即位也并非不能遮掩過去,辦法由他們自己想,可他身下的寶座,卻是要坐到死,也不肯讓的。
本以為廉王庸懦無能,從他陷害瓊王一事來看,也是個心狠城府深的,生兒子的力氣使不上,都用來坑老子了。
梁帝深悔給長子娶了個出身頗高的正妃,決意再不給次子勾結朋黨的機會。
于是某個奸邪小人,出了個一勞永逸的馊主意,卻反倒把自己搭進去了。
陛下端坐寶座,吹胡子瞪眼,“禦史臺多幾個秉筆女官?虧你想的出來!”
禦史臺的秉筆女官,注定晚婚晚育,出身都是不高的,朝中諸臣的掌珠,又怎麽肯。
“若能執掌官籍,便算通了政務,若能授課嫔妃,便算通了後宮,從此一通百通,又何愁姻緣?”
梁帝眯眼,深覺段辜存這個女徒弟有前朝遲婉風範。
遲婉其人,文才頗高,熟谙政務,專掌帝王案牍,深得重用,百官奏事多由她裁決,實屬手握實權的女相。可惜她玩|弄權術、駕馭政治、穢|亂宮闱、賣官鬻爵,終究過大于功。
在權力問題上,男女并無本質不同。人,熬到“一言興邦、一言喪邦”的顯赫位置,任何性別都會起到改朝換代的作用。
盡管那只是一種千載難逢的偶然。
段辜存培養的這枚棋子,頗有見解,恐成禍水,他得慎用。
皇帝陛下示意她平身,吩咐道:“禦史臺并非密不透風,你去盯着。”
意思是她也得當個女官,關在宮裏,遲言嫁娶。
棋子唯命是從,“臣遵旨。”
付小姐退下,唇角微勾。
她直言女官職權微妙,必惹疑心,梁帝生性乖僻決絕,不喜層層試探拖泥帶水,愈是疑心愈要重用,好抓住把柄利索棄之。
她的野心不夠成熟,竟袒露人前,用之無妨,出事再棄。
黃金籠中,婦人之手,別有天地。
她礙着女子身份,并無其餘接近權力中心的辦法,如她所言,女官當得好,翻雲覆雨。
她本可穩坐釣魚臺,閑時撥弄棋子,四兩撥千斤,卻終究覺得,縮頭露尾毫無意趣。
意難平。
謝喻都能低下他高貴的頭顱,去做一個小小的太醫院判。
輸得太慘的人,執念已深,生死不計,哪怕以毒身飼猛虎,也要同歸于盡。
兩方因果,一處孤佞。
皇後娘娘邀了京中貴女,設宴于坤寧宮,請弘王殿下賦詩開宴。京中貴女争露文采,博夢中人一顧。黔州總兵被梁帝以府邸焚毀為由,暫留燕京,其獨女現身宴上,頗有姿色,娴辭雅令,得皇後高看,弘王雖仍淡淡,亦露嘉賞。
皇後大悅,道諸位女君子巾帼不讓須眉,文采堪比狀元,可惜不能出仕,竟生生埋沒。
皇後欲言又止,面露憂色。
貴女們就說了,臣女願為娘娘分憂。
皇後娘娘将禦史臺秉筆女官稀缺之事娓娓道來,直言宮中女眷文采不高,本還指望幾位通文理的女官悉心教導,如今卻是抽不開身了。
話說得太滿的諸女,只得由着皇後娘娘将方才鬥詩排在前列者,一一點為正六品的女官。
付小姐微蹙眉頭。
桑琰赫然在列。
諸女陪着皇後游園時,付小姐扯過她表姐急奔,直到碧波亭最高處。
某人氣急敗壞,疾言厲色,“孩子呢!”
當日文雍喪禮,桑琰未曾現身,付小姐就知道要出事,奈何九門提督府防備森嚴,總不能時刻盯着。
她傷心歸傷心,竟偷偷把孩子打了。
弘王的把柄就沒了。
桑表姐深看她這個表妹一眼,嫣紅的唇脂被咬得七零八落,露出慘白的唇,她顫着身子指她,因被蒙在鼓裏而惱怒,“你和他是一夥的是不是!”
這個他,自是文雍。
她唾沫橫飛,“怪不得你這麽在意我懷了弘王的孩子!”
付小姐瘋了似的猛掐她的脖子,“是!”
“我投靠弘王,我在意你懷了他的孩子,但不是因為我在乎他,是因為我在乎你!”
“你以為我要跟你搶他,我要搶的是你啊!”
目眦欲裂,悲怆難遣。
她說至傷心處,萬般苦楚之下,五官糾結,流淚難止,“我從小到大,就愛你一個,你想要什麽,我給你什麽,你怎麽可以,你怎麽可以愛別人……”
她頹然低頭,無視快喘不過氣來的桑琰,仿佛在調動全身各處徹骨的悲傷,那悲傷死氣沉沉,彷徨無措,那深情如霧如電,隔世凄寂。
桑琰嗚嗚反抗,神色極恐。
付小姐眸中的悲傷愈發無力,終于放開她。
她脫力跪倒在地。
她抿嘴,拼命忍淚,淚卻流得更兇,她抽泣,吞咽着淚水,捂住心口,無助弱小到了極處,身子微微前傾,眉頭打成死結,只在祈求些許的哀憐,“你想過,我對你的愛嗎?”
那模樣凄慘卑微,像煉獄裏爬出來的女鬼,所有隐忍的愛意曝露,只化為心肺碾碎的血水。
桑琰終于倉皇而逃。
付小姐久久跪着,爬不起來。
看戲許久的弘王殿下入亭,掏出巾帕替她拭淚,力道很重,她覺不出疼。
他咬牙切齒,“你竟敢觊觎本王的女人!”
她用力過猛,在戲裏抽不開身。
她想起上輩子死得倉促,落在黑沉陰冷的深淵,就連一句不甘心的話,也沒能問出口。
她多麽傻,即便她問了,即便她告訴全甄,這不是演戲,是死別,她難道就會信,即便信了,就會舍不得嗎。
慕容雲和付邃,全甄向來知道,該選誰。
二選一的難題,在生死面前,變得多麽簡單。
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
她問出那句話,不是對着她,沒有得到絕望的回答,可傷痛絲毫未減,層層纏繞,她被裹成個蠶蛹,終難化繭成蝶。
為什麽你不可以愛我。
她止了淚,止不住疼。
我的至死不渝,你從未懂過。
作者有話要說: 求收藏!求別掉收藏!
本章是當年大部分的來龍去脈,段刺史與昭廉太子勢成水火,才會铤而走險。
因此,慕容雲的死,有他的份。
可惜女主還不知道。
謝喻其人,清高過了頭,與慕容雲還是有幾分交情的。
那句話說得好,一切不動真格的相殺,都是相愛的證據。
前世他們相鬥相厭,都因段刺史一敗塗地。
這輩子麽,應該結成複仇者聯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