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果不其然,談及她的生母,薛媽媽開始憤憤不平道:“要說太太才是老爺明媒正娶的嫡妻,那惠姨娘算個什麽東西,竟敢與太太争寵,忘了做妾的本分。不過就是育有一兒一女,那也不是正經嫡出的。老爺竟然把這事忘得一幹二淨,叫府內先壞了規矩,落得個嫡庶不分。”

顧雲瑤細心聽着,也明白是這個理。

她爹下了早朝以後,府內的小厮問顧德珉先上哪個屋,還提及了她大病初愈的消息,顧德珉二話不說還是叫小厮上老太太的屋裏說一聲,不用等他用晚膳了。

惠姨娘慣是個喜歡裝柔弱,扮豬吃老虎的主,顧雲瑤對她的印象也很深,以前沒少在她身上吃苦頭。

說起這位惠姨娘,顧雲瑤又是打心底佩服的,當然不是什麽好意思。只說她的手段,是一般人學不來的。

顧德珉縱然是她的爹,顧雲瑤不想偏幫他,年少成名,注定了他能遇到不少風流情債,如何處理桃花孽緣,得看顧德珉的行事做派。可謂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顧德珉,也能遇到一個棋逢對手的狠角色,心甘情願沉溺在惠姨娘的溫柔鄉裏,另外兩位妾室都不如這位惠姨娘受寵,可想而知她得有多麽深沉的城府。

至于顧德珉先去了惠姨娘的屋子,顧雲瑤是如何知道的,端賴薛媽媽竹筒倒豆子似的同她說了許多話。

屋內菜香撲鼻,一桌子美味佳肴眼見都要涼了,顧老太太為首坐着,屋外的天色也越發的黑,她的臉色也漸漸黑了下來。

趙媽媽從門外轉進來,終于忍不住和老太太說道:“先兒個小厮來報,說是大爺下朝歸來身體不适,先被接回大太太的屋中歇息去了。”

顧老太太眼皮也不擡,只淡淡說道:“二爺呢?”雖是淡淡的,聲音裏不容商量的嚴厲。

“二爺,二爺……”趙媽媽嘆息了一聲,二房那裏的事确也是提不上嘴,“二爺那邊也差了人來說過話了。”

“說什麽?”顧老太太終于眼皮一撩,看向她。

趙媽媽慣是個膽小的,雖然與薛媽媽一起,在老太太身邊侍候多年,眼下也被她瞧得渾身發涼:“說文哥兒身子有點不适,他得先上惠姨娘那裏瞧瞧。”

“混賬東西!”怎的從她肚子裏掉下這麽一個不孝的東西,顧老太太是真的動了怒,“才下了朝,也不先緊着瑤丫頭這邊,明知道瑤丫頭已經醒了,做她父親的當真是忘了身為一個爹,在子女面前到底該如何當的麽?當真是忘了她可憐的母親去世時,是如何與他交代的嗎?”

藺氏走前交代的那些話,顧老太太還歷歷在目。

自己的身體只有自己最清楚,藺氏曉得離離開人世不久遠了,卧床不起的那段時日裏,飽受病痛折磨的她早不複當年絕豔的容顏,枯瘦的手臂,以及毫無血色的面龐,看起來駭人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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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氏沒有什麽好交代的,只是希望老太太看着她多年伺候兩位老人的薄面上,能多擔待一些她唯一的女兒。

顧老太太口上應了,平時雖然對府內家風管教嚴厲,如何不心疼?

哪怕是那個時候,顧德珉也不顧念一點夫妻情分,又以當年官員考核在即為由,表面上是專心致志地去處理政務了,希望能有個好一點的政績上,實際上……

顧老太太心中一縮,輕蔑地哼了一聲,她哪裏不知道,官員考核在即為假,不想面對藺氏是真。藺氏走得早,也都是因為對世間寒了心,對丈夫寒了心。心血不暢,淤積太久,勉強支撐了那麽久,也無濟于事,只是可憐了被留下的瑤丫頭。

“文哥兒身子不适,我怎的沒有聽人提起過?”再者,老太太又哼笑了一聲,“早不适,晚不适,偏生在瑤丫頭醒來的時候身子不适,沒的讓人懷疑起來是不是又是二爺鬧的玩笑話……去,把二爺請過來,我倒要親自問問他,文哥兒的身體哪裏不适了。”

趙媽媽應了聲“是”,讓照顧老太太多年的媽媽去請二爺來,是最好的人選,不可能叫二爺不給老太太這個面子。

文軒閣內,顧德珉正坐在惠姨娘的屋中。外頭已經被她打點好了丫鬟,在守着門,但凡有人來了就進來通報一聲。

只見她美目流轉,眼波流動,如同采了天上的星子放在眼眸裏,端的是一副柔若無骨的樣子。頭發只簡單挽着,頭頂斜插一支金累絲嵌紅寶石雙鸾點翠步搖。绛紫色蘇繡的褙子将她的面色襯得更加紅潤,顧德珉喜歡聞些香味,屋內的一只巴掌大的鎏金銅爐裏袅袅升煙。

惠姨娘嘴角露出一絲笑容,極是溫婉,為他奉了一杯茶先漱漱口。

桌上擺的菜色不多,但是爽口、精致,都是顧德珉喜歡吃的菜肴。

多年以來,惠姨娘都費心費力地讨好顧德珉,從衣食,到住行,無一不精細。顧德珉的嫡妻藺氏走了以後,也有了三年,顧德珉沒有動過續弦的念頭,當然作為妾室的惠姨娘也別妄想着被扶正。

雖然不能扶正,顧德珉對她的待遇,和當家主母差不多了。

屋內一團和氣,仿佛這裏才是顧德珉真正的家。

顧德珉一時感慨上了,握住正為他碗裏夾菜的惠姨娘的手,心裏有些感動道:“這麽多年來,也是苦了你了,一直跟在我身邊,沒落個什麽好名分。以你曾經的家世,去外面嫁成個正經太太無可厚非,可你卻願意到我這兒來,甘願為我伏低做小。是我害苦了你,只能給你按個妾室的身份。”

惠姨娘被說着,眼裏有點泛了淚:“老爺這是說的什麽話,我年少時父親得罪了朝中閣老,這才被陛下削官為民,既然如此了,那便是草民出生的身份了,何來的曾經的家世,回到故裏還不得被随便打發了,嫁狗随狗,嫁雞随雞?”

顧德珉搖頭:“以你的容姿,大戶人家雖說是談不上了,小戶人家定是不成問題。”

顧德珉說的沒錯,整個顧府裏,要說知書達理端莊秀麗的人,大房那邊,大太太肖氏可排第三,二房這裏已故的藺氏可排第一,而惠姨娘能排在第二位。惠姨娘終究是官家小姐,只不過後來家道中落了,女紅、讀書、練字之類她年少時每樣都精細地學過。

平時一言一行宛若正經教化過的太太,叫一些伺候她的下人們也是打心底服氣。

“那也好不到哪裏去。”惠姨娘心有戚戚然,“老爺是不曾體會過,我父親在朝為官時,多少人踏破了門檻都要與我家攀上關系,還有我族中那些長輩們,都視我父親為驕傲。然而又能如何,大難臨頭的時候各自飛了,一個個躲得老遠,全都不見我落難的老父親,也全不記得當年我父親在官場上是如何幫助他們,提拔他們的。”

說着又是一陣落淚。

顧雲芝本來在喂幼弟吃飯,見到母親如此,連忙攢了帕子去替母親擦幹眼淚。

小小的顧鈞文也不甘示弱,包子臉的他胖胖嫩嫩,站在惠姨娘的身邊神似一個圓墩墩,仰起臉,也用亮瑩瑩的眼眸瞧母親。

這兩個孩子就是芝姐兒,以及老太太與趙媽媽對話中的文哥兒,都是惠姨娘所出的子女。顧雲瑤這一輩,但凡是女孩子,都取“雲”字輩,男孩子則是“鈞”字輩。

顧雲芝比顧雲瑤要大。顧雲瑤現年六歲大,顧雲芝比她出生還要早四年,已經十歲了。惠姨娘被二爺顧德珉帶入府裏最大的一個理由就是,嫡妻藺氏嫁入顧府幾年一直無所出,惠姨娘肚子也争氣,剛入府裏沒多久就懷了第一胞,就是顧雲芝,雖然是女胎,深得顧德珉的喜愛。原因是這丫頭和她的生母惠姨娘一樣,長相可人,聰明伶俐,在惠姨娘的教導下又有大家風範,知書達理。

當初将孩子留在惠姨娘身邊,沒記在病怏怏的藺氏名下養,果然是一個正确的選擇。

顧德珉見一雙兒女如此懂事,有些寬慰,又覺得更加對不起惠姨娘了:“那些事我如何不知,身在朝堂上,要想自保,已是難事一樁。這些本來是男人家的事,卻要殃及你,叫你吃了那麽多年的苦。我也是恨,當年我只能眼睜睜看着老丈人含恨離開京城,卻不能出手相幫,是我無能,如今你能為我添了這麽一雙可愛乖巧的兒女,我還有什麽求,只望往後的年歲能好好待你,莫辜負了你對我的一片癡情。”

惠姨娘苦笑着搖頭,眸光溫柔如水:“就說老爺說的這都是什麽話,我才是要感謝老爺不計我的出生,還願意在父親死後,收留無依無靠的我。今生我能陪在老爺的身邊,已是最大的福氣,還求什麽名號不名號的,只要老爺真心待我,我也真心待老爺,比什麽金山銀山都要強得多。什麽外人家的正經太太,我想都沒有想過,自從見過老爺的第一眼,我只想着有朝一日若能侍候在老爺的身邊,是多麽難得的事情。老爺往後也莫要再說這些傷感情的話了。人的一生之短,只短短數十年歲月,我能遇見老爺,一定是我上輩子積攢下的福,也輪回到今生了。”

一番話說得動容,顧德珉忍不住抱住惠姨娘,顧鈞文瞧見了情況,也想湊一個熱鬧,拉着姐姐的手往爹娘懷裏硬生生擠了進去。

趙媽媽膽子雖然有些小,在屋外被惠姨娘特別囑咐的丫鬟攔住,等了半日,竟也隐隐約約聽到一些屋中傳來的對話。登時臉白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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