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桃枝端上來一份糖蒸酥酪來,小碗裏盛上有凝如膏的小酪,上面一層酥皮,撒了糖霜,還有杏仁片,聞之有綿軟濃厚的奶香味,只有在顧老太太的安喜堂才能吃到的特色甜品。

顧德珉尚未開口說話,趙媽媽小心翼翼地扶着老太太也進來了。

“母親。”顧德珉殷勤地前去攙扶老太太。

老太太的胳膊動了動,與他的身子錯開。

顧德珉從頭到腳的那層尴尬蔓延得更加厲害,此刻連動也是不敢動了。

老太太無視他,走了幾步,顧雲瑤擡頭瞧見她的祖母已到身邊,屋內镂空雕銀熏袅袅生出好聞的檀香味道,為老太太平添了一份清雅淡然的色彩。

顧雲瑤正在細嚼慢咽地食用那份糖蒸酥酪,酥皮下的奶味與糖分恰到好處地融在一起,入口即化,只那酥皮吃進嘴裏,還有些脆。

屋內氣氛一片和諧,若不是雲瑤先前與二爺說了一聲話,顧德珉還以為此刻沒有身處在安喜堂中。

白天,老太太罰了他們三個人,顧德珉的認錯态度誠懇,原以為老太太會念在他是她嫡出孩子的份上,氣應該消得差不多了,如今一見,分明還在氣頭之上。老太太的身子一向不好,前段日子為了醫治好顧雲瑤,傾盡家産都要找到能人異士來,為此老太太急火攻心,險些積郁成疾。最近的氣色,因為顧雲瑤病情的好轉,好不容易才好了一些,顧德珉又擔心又惶恐,生怕老太太因他又氣出什麽病來。

若是當真因他的不孝有了什麽不測,那邊大房,他也沒有臉面去交代。

噗通一聲,顧德珉依法炮制,和白天一樣,又重重地跪在地上,如此大的動作,驚了顧雲瑤老大一跳。

祖母分析的沒錯,她爹能在官場裏橫行長達十年之久,官拜四品,沒有一點手段是不可能的。大丈夫要做到能屈能伸,顧德珉在老太太的面前,是既能伸又能屈,也管不了目前的情形是不是還有顧府的其他下人在。

顧德珉上前挪了兩步,地磚冷硬,他無怨言,只用膝蓋跪行着。

邊挪邊對老太太說道:“母親,您當真不願意理我這個兒子了嗎?”

顧老太太本在詢問顧雲瑤,糖蒸酥酪做得還合不合口味,見他這種丢人的樣子,怒上眉梢:“二爺,你在丫鬟婆子的面前,唐突下跪,像個什麽樣子!”

老太太終于願意回他的話了,無論如何都是一件值得高興的好事。顧德珉又向她重重磕了磕頭:“母親,這都是兒子欠您的,兒子跪的也都是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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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雲瑤在旁靜靜地看着,仿佛一副懵懂無知的樣子,只有她比誰的心裏都要明鏡似的透亮。顧德珉在朝為官十餘年,向來官運亨通,四平八穩。除了能做到能屈能伸之外,官場之中生存的最重要的幾點他也記住了,一是盡可能明哲保身,不親自參與投機之事;二是注意與皇帝身邊的近侍保持一定的距離;三來切勿叫其他人輕易捉了把柄去。

顧德珉對為官之道向來游刃有餘,然而上輩子,他還是被毀在第三點上——被人捉到了一個險些能置他與死地的把柄。

那件事事關顧德珉的性命,也事關顧府的命運,最終老皇帝陛下念在顧德珉曾經是他作為太子時期侍讀的份上,只判了一個削為地方官的結果。

從官拜四品的朝中大員,到後來淪為笑柄的地方芝麻小官,顧府上下老小被趕出了京城。遠離曾經生她育她的土地,顧雲瑤跟着顧府所剩不多的人,來到了一處窮鄉僻壤裏。——因為顧德珉被降了官職,大房那邊也受到了牽連,一同受罰,遷離京城,千裏迢迢去到另外一個縣衙裏做知縣。當時願意跟着他們一起離開的下人不多,大丫鬟桃枝算一個,剩下的還有從小跟在她身邊的薛媽媽、趙媽媽等人。相比之下另外一個頭等大丫鬟夏柳就沒有那麽忠心耿耿了,找了一個由頭,和不少人一樣,離開了顧府。

後來等到顧府重新在京城立足,夏柳還有一些曾經棄顧府遠去的下人又回來,希望他們念在多年主仆的情分上,再次容他們留下來伺候。

多年的主仆情分?想到這裏,顧雲瑤心內不由得冷笑一聲,顧府落難的時候,也未必見到有些人念在多年主仆的情分上,選擇留下來。

若是當年他們知曉了顧府之後會惹上滅門慘案,是否還願意擁有這份多年主仆的情分?

世間人情冷暖,她早在前世就看了許多,本應該要更看淡一切處世章法,但也只有真的喉間沾過刀鋒的滋味,才明白有些事的可貴。

比如為她事事力争的祖母,比如她的哥哥顧峥……

顧老太太的眼神示意下,丫鬟婆子們三三兩兩地下去了。屋中不知不覺間,僅剩他們三個人。

顧老太太嘆了口氣,她已經老了,也不想總在二爺的身上置氣,只想着要在她還能作為雲瑤的依靠時,替她多拿些主意,好為她以後鋪路。

顧老太太道:“這件事,你且得問問瑤姐兒如何看。”

顧老太太的話音剛落,顧德珉便擡起臉,目光落向坐在扶椅上的那個小小的人兒身上。

只見她如今眉眼已漸漸長開,巴掌大的臉上,烏黑澄淨的眼睛也正水靈靈地凝視着這邊,和她的親生母親藺氏出落得一般無二,是一雙會說江南綿綿故事的靈動雙眸,靈翹秀氣的鼻子下面,嵌着一張同樣精致小巧的櫻桃唇。唇色不點自紅,顯出瑩白的臉容微微有點好氣色。

怕她再次病了,這幾日老太太都喜歡叫丫鬟給她戴上特設備置的狐皮圍脖。原先圍脖是大人用的那種,如今也找人重新做了一個,她坐在那兒,烏溜溜的雙目不時會被白色的,被風揉了一把就會微浮的狐毛所吸引,再也不會因圍脖太大而只能露出眼睛來。

姣好的面貌,隐約可見在将來之日,定能勝過當年豆蔻年華的藺氏風貌。

一直以來,顧德珉都沒能好好正視這個嫡長女。只從她生出來的眉眼,能瞧出一些當年藺氏的模樣。

可又不是完全那麽像的。

顧德珉明白,雲瑤是雲瑤,藺氏是藺氏。

可他就是……

沒有繼續留二爺吃飯,兩人又聊了會兒,顧德珉告辭了老母親,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去了。

趙媽媽和薛媽媽從屋外進來,一個忙着伺候老太太,一個忙着服侍顧雲瑤。

薛媽媽慣是個話多的,替雲瑤脫衣服的時候,總喜歡問出些什麽。顧雲瑤在老太太隔壁的次房裏居住,往常老太太喜靜、又喜吃素,安喜堂內總有點冷落蕭條的樣子,自從她病好以後,顧老太太也不知上哪兒聽來的說法,說是屋中得用點明亮的顏色,方能顯得喜慶一些。

且顧雲瑤如今的身份才只是個孩子,她睡的次間裏如今用上了亮黃,日頭一出時,照得滿屋都亮堂堂的。

顧雲瑤郁悶了一下,這個明黃色,總覺得是為了讓她沒法睡懶覺才擺設的。當然身為顧府嫡長孫女的她也睡不了多少懶覺,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

薛媽媽替她擦淨了腳,正待再換條巾子擦她的臉,薛媽媽終于忍不住,問上了:“二爺和姐兒,有說什麽沒有?”

顧雲瑤仔細回想了一下她爹臨行前的态度,只搖搖頭:“爹爹他……什麽都沒有說。”

薛媽媽還想問什麽,看到顧雲瑤應是乏了,勉強地用手掌托着腮,已被養得有些圓潤的臉頰,因被托着的舉動而擠出一些飽滿的肉來。她的肌膚賽雪,看上去可愛極了。

薛媽媽笑了笑,道:“姐兒困了,一會兒我就伺候姐兒睡下。過幾日老太太還要帶姐兒去山上燒香拜佛,得好好休息才是。這麽久了沒能出府,可把姐兒悶壞了吧?”

顧雲瑤點點頭。還真的是悶壞了。

顧及她大病初愈不久,平日裏老太太派人将她看得極緊,連府內的池塘邊都不讓她去,說什麽冬天池子裏什麽都沒有,有什麽好瞧。顧雲瑤知道,這是怕她不小心摔進水裏呢。

薛媽媽見她眼睛裏好像放了點光,忍不住笑她道:“一聽到能出府玩,就把姐兒樂的,況且也不是真的出府玩兒,是去見佛祖。姐兒可得記着在廟裏,萬不能得罪了佛祖。”

顧雲瑤老實地應了一聲。其實對她來說,比佛祖還可怕的,明明是她的祖母啊。

讓人又敬重,又生畏。她的祖母,可是帶大了一個從六品官員,一個正四品官員的厲害人物。

望着薛媽媽忙碌的背影,顧雲瑤依舊撐住下巴,小腦袋一會兒點一下,一會兒點一下,也不是真的想裝困,只是薛媽媽方才一個勁地問些觸及她爹內心底線的事,隔壁祖母的主屋與她的次屋只隔了一個雕花木門。若是叫隔壁的祖母聽見了之前的對話,對薛媽媽總歸是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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