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六歲女童的力氣到底比不得一個十歲的男孩,顧雲瑤索性也放任他不管了,任顧鈞書将合窗慢慢地完全支開。

他的眼睛骨碌碌轉了兩圈,才落定在顧雲瑤寫的那副字帖上,有些新奇:“瑤兒妹妹在練字?”

曉得他是一個越搭理越來勁的性子,顧雲瑤也不應聲。

顧鈞書的一顆滾圓的小腦袋,完完整整地探進來,估計是想把她的字帖瞧得更清楚些,看得可仔細。

不久之後,顧鈞書才瞧完那上面每一個字,哈哈大笑她:“寫得這麽醜。”

顧雲瑤靜靜地看了他一眼,誰還不是從略顯拙劣練到熟能生巧的境界?

就說當今的內閣閣老們,當年初碰字帖時,也未必練得比她好到哪去。

況且她還是故意的。

顧鈞書笑了許久又不笑了,還有些尴尬,顧雲瑤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只定定瞧着他,也不說話,顧鈞書莫名其妙地從她不冷不熱的态度裏看出了一些壓迫感。

以往這個妹妹,總是被他的母親肖氏挂在嘴邊,說她可憐,二太太走得早之類,很是叫人心疼。肖氏交代他們的內容也是,希望他能與弟弟顧鈞祁兩個人好好照應一下她。

他不負所望地确實“照應”了一下她,用一些很特別的方法。

每回看到他時,眼前這個年齡尚幼的妹妹都會被吓得哇哇亂哭,甚至聽到丫鬟說書哥兒要來了,就要退避三舍,躲得遠遠的。

長此以往,顧鈞書養成了一種習慣。

她越是想避開他,越是在見到他時那雙烏溜發亮的眼裏蓄了一汪晶瑩的眼淚,顧鈞書越是想要她和他好好說話。

明明對他的二弟還親近一些。

顧鈞書搞不大明白,今次也找了個由頭,逃了進學。眼下夕陽西斜,轉到老太太的安喜堂,故意想來瞧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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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雲瑤已經不是以往那個任憑他們欺負的小孩子了,記憶有些模糊,卻也隐約有種見到他就怕的感覺。

不過念在多日前,她爹為顧鈞文求情時,這位二房的哥哥沖她擠眉弄眼想逗她笑的份上,顧雲瑤想定了片刻,還是決心給他點好顏色。便笑着說道:“大伯父和大伯母都在安喜堂內,鈞書哥哥此刻不在書房裏溫習,一會兒叫伯父伯母見着了,小心被罰抄書。”

一聽見抄書,顧鈞書嘆了口氣:“饒了我吧,我真不是一個讀書的料,可爹還有娘,總想着讓我将來也能考取功名。”

想是他被罰的次數不少,顧雲瑤看了他一眼,前世的顧鈞書的确不是一個讀書的料,後來發生的事也叫人頗有些傷感。

其實前世,她與大房的兩位哥哥關系淺淡,原因在于她對他們的印象不好,誰會沒事做喜歡上總愛欺負自己的人?且十多歲時,她父親被貶為地方官,大伯父也被降職貶去一個偏遠的地方做知縣。

一直在生活一起的顧家人,終于因為事故而生硬地分了家。

大伯父一家人的消息只能通過書信來往獲悉。

不巧的是,她爹顧德珉被貶得地方也有些遠。現在想來,極有可能是當時的皇帝陛下故意為之的。

書信在一來一往颠簸的路途中還不幸遺失了幾封。

最後一次聽到顧鈞書的消息,顧雲瑤是最晚知道的那個。

為了讓顧鈞書和顧鈞祁兩個兒子考取功名,再度光耀顧府的門楣,大爺顧德彬強逼不愛念書習文的顧鈞書用功學習,顧鈞書雖然是勉強照做了,也中了秀才,卻在秋闱時落榜。

自那以後他非常的消沉,每天花天酒地惹出了不少事端。有次好像得罪了皇帝委派去巡撫的禦史大人,那巡撫又與京中一幹閹黨關系甚好,使了人趁夜色将出外買酒喝的顧鈞書當街打死。

大伯身為知縣,卻連兒子的命案無法了結。

大伯母因此終日以淚洗面。

顧鈞祁也因為哥哥的離開而消沉了很久。

想了半日,直到耳邊又傳來顧鈞書的聲音,她才微微地收回神思。

顧鈞書看向她:“瑤兒妹妹,你又在想什麽?”

總覺得自從她病好以後,老是喜歡像現在這樣發呆。顧鈞書不明白,她究竟在想些什麽?

顧雲瑤搖搖頭,只說:“沒什麽。”

用完飯,老太太親自到她的次間陪她一起讀書,今日讀的依然是《三字經》。老太太也不抽查她的背誦情況,只當睡前的一些小故事說與她聽。

今日已經念到了:“人之倫,父子恩,夫婦從,兄則友,弟則恭,長幼序,友與朋,君則敬,臣則忠,此十義,人所同,凡訓蒙,須講究……”

顧雲瑤趴在炕上,已經洗漱過了。老太太念得有些累,燭火微亮,映在她素日有些嚴厲的臉容上,半明半亮,顯得柔和了許多。

她現在才六歲大,已經多了很多想法,有些事本不該由她來承擔,但既然能重新撿回一條命,再度享受到一些人倫之樂,可能是老天想要對她進行的考驗。旁人看不到的将來,她已經先行體會過了,五味陳雜也好,辛酸苦辣也好,往後大大小小的事她都能預知個一二,傍晚時分看到顧鈞書稚嫩的模樣,想到他也不過是個受到科舉迫害與官場欺壓的可憐人,顧雲瑤垂下眼眸,苦思冥想着,難以定下心來。

更由此聯想到前世她臨死前從桃枝口裏聽來的,說她的哥哥顧峥已經被後來的新帝賜下廷杖,在午門被活生生地打死,還剝了皮。

那血淋淋的場面,雖然未曾親眼見識過,顧雲瑤時常在夢裏會見到一個渾身血肉模糊的人在到處徘徊。

顧老太太察覺了一絲異樣,摸了摸她的額頭,輕聲問:“瑤兒可是困了?”

“祖母。”她擡起臉面,一雙點漆如墨的眼裏居然含了眼淚。

淚光在燭火的映照下,一直強忍着在眼眶裏轉悠,不輕易落下來。

顧老太太一時鈍刀子割肉一般的心疼,這孩子連她娘走了的時候是怎麽回事也不知道,一路揪着她的衣袖跟着她,軟糯軟糯的聲音問她:“祖母,娘……她為什麽不開口說話了……她是不是睡着了……還是說,她不想理瑤兒?”

此刻也是,明明是想到了什麽,還強忍難過,只睜着眼睛,任憑淚水亂轉,還是不敢輕慢了,淚水一點也沒見掉下來。怕是不想叫她擔心。

顧老太太伸手一撈,将她憐惜地抱進了懷裏:“瑤兒乖,祖母在這裏,瑤兒不要怕。只要有祖母在的一天,祖母保證,誰都不能傷害你。”

這一夜顧雲瑤向顧老太太盡情地撒了不少嬌,平時老太太比較恪守規矩,也不輕易表現出對誰的喜歡。但是整個顧府上下如今都知道,她最寵的孫女定是顧雲瑤無疑了。

連顧鈞書和顧鈞祁兩個嫡孫,在老太太心裏的寵愛程度,可能都及不上顧雲瑤。

這夜顧雲瑤央求老太太,想和她一起睡,最終被老太太不由分說抱進了主屋裏,哄着拍着她的背,一起入了眠。

有老太太在身邊,顧雲瑤一覺睡得很香,可到了後半夜,又開始做些沒頭沒腦的夢來。

先是夢到顧鈞書在地方上得罪了受皇命前去巡撫的禦史大人,幾個人一起把剛買醉回家的他堵在巷道裏,捂住他的嘴,在他的頭上套上麻袋,打到慘無人形。

她還去揭了那個麻袋,顧鈞書滿臉都是血,已經辨不出他的模樣來了。

只他原本暴突着的眼睛,忽然一動,轉向她的臉面。

顧雲瑤被吓了一跳。

顧鈞書含了一口怨氣,有些死不瞑目:“自古以來本姓不能結親,你我雖為堂兄妹,但我對你一直……為什麽見死不救?”

顧雲瑤心頭一哽,說不出話來。

忽然場景一晃,換成了午門。

四個東廠提刑太監架着顧峥匆匆地上了那裏,她只能遠遠地看着,發不出一點聲音。

能察覺出這是一個夢,可實在太逼真了一些。

執行的閹黨兀立在中軸的跸道,正當正午,日頭高照,天氣炎熱。萬裏晴空上不見一絲游雲,那抹往日慣常見到的白色,成了蔚藍深空祈求遮蔽用的奢侈。

問話的那個人是東廠提督太監,有點拿捏着嗓子的聲調,她認識,是梁世帆。

梁世帆兩眼放空,望向萬裏晴空,只說了一聲:“今日真是個好天氣。”

然後他慢慢地踱到誰的身邊,那消瘦卻如修竹挺立的身影,正是她的哥哥——顧峥。

梁世帆尖利的嗓音繼續在說話:“本是一個好天氣,奈何你要觸怒聖上,真是膽大包天……呵,聖上發話了,說他今日心情好,要我好好照顧你。”

他掐了一把他的臉,然後原本正常站着的雙腳,兩只腳尖突然往內一轉,變成了內八字型。

東廠行刑的規矩,顧雲瑤明白,內八字表示死杖的意思。

不知道是她的錯覺還是什麽,死杖執行之前,顧峥回頭了一瞬間,似乎看到了她,那雙與她同樣漆黑的眼裏,寫滿了想與她說些什麽的信號。

顧老太太睡到後半夜,只覺得身邊小小的人兒突然縮成了一團。怕是瑤丫頭在做噩夢,她睜開眼睛一瞧,顧雲瑤憋了許久時候的眼淚,現在如決堤了一般不斷地湧出。

摸一摸,手腳還有些冰涼。老太太趕緊将她往懷裏攏緊幾分,卻聽到一個很陌生的名字。

顧雲瑤還在做夢,親眼看到執行死杖的時候有多麽殘忍,那幾根廷杖用的棍子有人的胳膊那麽粗,從顧峥的腋下穿過,擊打在他的腿部、腰部、臀部等多處地方,因是死杖,每一下都能将他的內髒拍碎了。

顧峥口內吐出了濃重的鮮血。

顧雲瑤忍不住痛哭:“顧峥哥哥,顧峥哥哥……”

名字越來越清晰,顧老太太的眉頭不禁擰緊了幾分。

顧峥?一個未曾聽說過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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