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快近晌午的時候, 譽王乘了一頂轎子回來, 紀涼州以步代馬,胸前抱了一把刀鞘鑲金邊的寶刀,靜默地走在前面, 也不說話。
不少人看到這乘轎辇, 紛紛避讓。雖說譽王已經盡量低調了,前面步行的紀涼州,周身散發的清貴公子的雍容氣度,叫人忍不住感嘆一聲,陪護的小侍衛都能如此不得了了, 轎子中的人會是怎麽樣的人中翹楚?
譽王此次回京, 除了要陪王妃看看許久不見的家人以外, 也是因宮中傳來了一點不好的消息。
太後病重,已經重到卧榻不能起來的地步。雖然不是他的生母, 往年同輩的皇子們, 都要尊稱她一聲“母後”。
更重要的是另外一件事——立誰為太子。
轎辇忽然搖擺不定一下,譽王悠悠挑開簾子,只露出一道斜縫, 正好能夠看到紀涼州的背影,問道:“發生了什麽事?”
紀涼州冷清的雙眼凝視了一下前方,說道:“前面的路口聚集了很多人。”
聽他說完以後,譽王也将目光投向前方, 轎簾高高撩開, 果然見到前面路口如紀涼州說的那般, 混亂不堪。
街邊還飄着豆花香,有戶酒家舍不得砍院子裏的歪脖子樹,樹梢從牆頭探了出來,在冬日,枝桠都枯了。石板路一路往前延伸,還能聽到有些人踩踏石板路時發出的悶悶的聲音。這一處地處繁華中心,侯府就在臨近不遠的一個大胡同裏。
譽王是一個不喜麻煩上身的人,宮中的雜事尤多,老一輩的糾糾葛葛已是很麻煩了。他能從宮中的大染缸裏逃離出來,不引火燒身,靠的便是不輕易找麻煩上門。
一群明顯穿了東廠服制的人們,正在人堆後面追趕什麽人。
路上行人神色慌張,匆匆避讓,有些來不及避讓的,或是在街邊擺些小生意買賣的,都被一帶連鍋端了。
他看着前方,有些出神,最近他的皇兄越來越疑神疑鬼了。自從登基以後,開始重用閹人。聽說京城裏面有人散布謠言,瘋狂派人捕捉。老一輩朝中重臣,下場也很慘,被皇兄發落了不少。好一點的情況是告老還鄉,差一點的情況是流放,最慘的直接誅九族。最近朝中的矛頭指向了原福建巡撫的田大人。那是一個為民造福的好官,卻好像是觸犯了閹黨的利益。
皇帝信任閹黨已經信任到着魔的地步。個別為田大人說話的官員,已經得到了相應的懲罰。或是罰俸祿,或是被降職。譽王幫不了什麽忙,只能感嘆一聲。
錦衣衛成立之初,搞的就是情報打探工作和偵察群臣們行動的任務。持有駕帖,可以直接逮捕犯人。但後來,又成立了制衡錦衣衛的東廠。如今在閹人的被重用下,東廠的權勢可謂滔天,連錦衣衛都成了他們的走狗。
領頭逮人的就是原屬錦衣衛的缇騎,一個個身材魁梧,持刀而立。混亂的人群當中,譽王看到了一個熟臉,他本要乘進轎子裏,來不及了。
Advertisement
閻钰山也沒想到這麽巧,會在大街上捉人的時候能碰見老熟人。
他看上去不太想要見到他。閻钰山明白,這位老熟人很害怕麻煩事。閻钰山與許多人勾結的同時,也有不少人不屑與他為伍,畢竟他主動放棄了一個男人最主要的部分。那代表了一個男人的尊嚴。
倘若用一份尊嚴,可以換取無數人的性命,得到財富,得到權勢,甚至是地位,那是值得,還是不值得?閻钰山笑了,主動迎上前來,嘴唇輕勾,他白皙的皮膚好似吹彈可破,絲毫不見有歲月的痕跡。某個人越是怕麻煩,他越是期待對方被麻煩的樣子。
譽王本人倒是有點淡淡的,不表露顏色。閻钰山先開口說話:“王爺此番回京,來的甚是匆忙啊。”
譽王只是略微笑着:“陪王妃回來探望她的親人,倒是閻大人,很忙的樣子。”看來他回京的真正目的,宮中還沒有确切的消息傳出來。
不傳出來才好,那個消息必須封鎖。目前皇帝上朝,已有大臣啓奏陛下,希望能夠早點立太子。
關于太子的人選,也備受争議。現今的內閣首輔陶維認為,立太子一事需得遵從祖制,所謂祖制就是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的順序,所以應當是先考慮立皇後所出的嫡子。然這麽多年來,皇後只為皇帝添了幾位公主。倒是其他的嫔妃,争先恐後誕下了皇子。
如今是隆寶九年,皇上最大的皇子也已經十二歲了,尚未出閣讀書,是隆寶帝在嘉歡年間作為太子時期誕下的孩子。
陶維的想法便是,不如立這位最大的皇長子為太子。
內閣次輔謝禾源持反對意見,認為既然要遵照祖制,便該等皇後所出的嫡子。否則哪日皇後誕下龍子,是要讓立好的太子退位嗎?
他們兩個人争論不休,讓皇帝很是頭痛。幹脆千裏書信一封,叫譽王回京一趟,好好暢談一番此事。
譽王明白,最大的那位皇子資質平庸,他的皇兄有所顧慮,也是合情合理的事。皇兄雖寵信閹人,造成了一些殺戮,還不至于糊塗,究竟一個孩子适不适合做未來的君主,他能一眼看出來。
譽王的心裏其實也沒答案。他離京太久了,後繼出生的皇子們,統統沒有接觸過,他不太了解。只是冊封太子一事,事關重大,不能輕易的為人所知。尤其是像閻钰山這種可能會加以利用之人。
也要暗中觀察一下哪位皇子會想到和閹人為伍。不過他們年紀都小,譽王又覺得沒有必要。
斜裏突然插進來一個缇騎,禀報閻钰山:“報督主,要犯首領已捉拿到。還是督主英明,放榜告知不日将田大人在午門斬首示衆,他們這些想劫走田大人的流民才會先露出馬腳。但是……”這個人的聲音微微小了一點。
閻钰山聽不清楚,問了一聲:“但是什麽?”
“但是,剩下的人都給他們跑了。”說完後來報的缇騎臉色煞白,才看到一旁還立着身着公服的譽王,又趕緊跪拜。
閻钰山笑了笑,一掌擰住那人的額頭,止住了他的拜禮。輕輕的一發力,好像都能把那人的頭擰下來一樣。缇騎的頭顱被狠狠擰在他的指縫間,兩只眼睛暴突,卻連動彈一下都不敢。
閻钰山像丢沒用的東西一樣,狠狠地把他丢到一邊,冷笑着說道:“這種無聊的話,就不用禀報我了。回去以後自行了斷,別讓本座再見到你。”
譽王默默地看着眼前一切,不說話。紀涼州在譽王不發聲時,也随他一般,只是靜默觀察。
東廠出了名的陰毒狠辣,譽王早有見聞,如今更近一步地看到他們光天化日之下就敢瘋狂殺人,和海上那些見人就害的盜賊們有什麽分別?
閻钰山俊美的面容挂了一抹輕松的笑容,說道:“叫王爺見笑了,确實是有些忙。王爺若不急于離京,下官改日定當上門拜訪。”
譽王慢慢一笑,聽到他自稱“下官”時,眉目微動。這些個被閹了的“怪物”,如今都能在朝廷為官了。
譽王道:“既然閻大人這麽忙,本王就不打擾了。”和紀涼州說了聲,“繼續回府吧。”
紀涼州應了一聲,主動為他挑開轎簾。冷冷的眸光看了閻钰山一眼,始終不發一詞。
閻钰山卻從他的眼神裏看出了別樣的內容。心緒因他這無波無瀾的眼,竟然有點亂了。
或者說,被他瞧得很不舒服。
譽王鑽進了轎子,不久以後紀涼州就跟着四名轎夫們一起遠離了是非之地。
他們走之後,閻钰山站在原地,卻是看了很久。轎子很快鑽進胡同裏就看不見了。閻钰山揮揮手,又來了幾名役長和番子,東廠幹活的人主要就是他們。閻钰山道:“适才跟着譽王的那個人,你們都看見了?”
幾個人紛紛點頭:“看見了。”
閻钰山輕描淡寫地說了聲:“下去查。”
幾個人同時應“是”。
閻钰山還是往轎子消失的方向看去。他很想看看,有冷血動物——蛇一般眼神的那小子,究竟是個什麽來頭。
……
顧雲瑤回到顧府門口,桃枝好像被任命留在門口等她回來。端了一個小杌子正襟危坐,眼睛老瞅着她離開時的方向。
一看到她來,即刻歡欣雀躍地丢下小杌子,奔了過來。
顧雲瑤回來時還是坐在馬上,只是和去前不太一樣,去侯府時,她的表哥和她前胸貼後背的,回來的路上,就不這麽幹了。
藺紹安一直牽着馬,偶爾會用手去扶正她的腰,以防摔下來。一路就這麽過來了。藺紹安暗紅色的錦袍在晚霞的餘晖下像是融成了一體。他長身挺拔,立在馬側,嘴角總是挂着笑。顧雲瑤不覺多看了兩眼。
倘若是別家的大姑娘,會為這樣的他着迷。他笑起來看着人的樣子,真像是擁有眼裏只容得下那一個人的癡情。
但她知道,他會娶妻。
而那個人,似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