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關于那天晚上的問題, 紀涼州竟然聽到了。
顧雲瑤以為他沒有聽到, 連日以來還抱存僥幸心理。對前世抱有印象的人只有她而已,如今的顧府、侯府,乃至前世牽扯進來的紀涼州都不明白其中淵源。
大概在別人看來也會是不知所雲的問話, 顧雲瑤也不知道那日怎麽就問出來了。紀涼州卻抱着寶刀而立, 慢慢地開口:“我不會殺你,也不會害你。”
顧雲瑤穩了穩心神,把食盒好好地拿在手裏面,臉上爬了抹笑容說話:“紀大人在說什麽,我不是很明白。”
紀涼州不知道她為什麽恐懼他, 也許那天的問話是個關鍵, 雖然叫人想不明白其中緣由, 他只是收了寶刀,重新擺到腰間斜斜挎着。顧雲瑤感受到他走過來的氣息, 步伐很穩, 他的個頭比她要大許多。
顧雲瑤只堪堪到他腰部的地方,正好能夠看到那柄刀,其實和前世的繡春刀不是同一把, 顧雲瑤還是專注望了許久。
紀涼州的手忽然放在她的腦袋上,輕輕揉了揉,重新說了一遍:“我不會害你。也絕對不會殺你。”
那日他雖然因為冉冉升空的煙火沒能聽到聲音,卻看得懂一個人說話時的口型。
他看到了她在問他:“倘若這一世我們能成為知心好友, 你還會殺我嗎?”
紀涼州反複想了幾日, 不是很明白他們之前是否有會過面。但譽王說過, 一個人若想成為另外一個人的知心好友,兩者間必然要有興趣相投的事情。他想他可以成為她的好友,畢竟她的棋下得那樣好。連他都有點意外,顧雲瑤的年紀明明這麽小。
說實話,紀涼州還想與她多多下棋。他已經很少有感興趣的事了,下棋算是其一。
顧雲瑤被他揉了以後,立了許久才将手裏的食盒交到他手上。默然垂下頭,什麽話也沒有說。
再度看到他以後,顧雲瑤想過很多,譬如是該躲着他,還是該迎難而上,又或者劍走偏鋒一把,把他攏到自己的麾下,在盡力避開前世浩劫的同時,多一個堅強有力的後盾。他看起來人不壞,只是不懂表達感情。
前世他們兩個之前并無交集,倘若今生從現在開始有了交集,再經歷一遍同樣的事,紀涼州還會是那個殺她的錦衣衛嗎?
他給出了回答,說不會。
顧雲瑤不再說話之後,黑夜裏的聲音都靜了許多。彼此能聞到對方連綿不斷的呼吸,紀涼州的手還摸在小姑娘的腦袋上,她的身體很嬌小,似乎風一吹就能卷跑了。
Advertisement
她還這樣小。
紀涼州忽然想起來今日下棋時,她認真布子的樣子,眼裏熠熠地生了輝,格外嚴肅。偶爾走棋到精妙的地方,她會用笑臉來對着他說話。
手裏感覺一重,他平靜地移開了手心,收回去。顧雲瑤沒發現什麽異常。紀涼州也只是收了食盒靜默地開始吃飯。
用完膳後她和外祖母兩個人在丫鬟的簇擁下回到北園,原先是要在次間裏歇下,藺老太太忽然走進屋子裏和她說話:“今日晚上瑤兒想不想和外祖母一起睡?”
顧雲瑤本來披了件長褙子,坐在暖烘烘的熱炕上看窗外的景色。見到藺老太太過來,雙肩微微一動,長褙子從她的身上滑下。
藺老太太過去替她把外面披的長褙子重新罩好。
夜華如水,天氣開始漸漸回春了,顧雲瑤來侯府的時候沒能帶幾件可換洗的衣服,藺老太太特令了府裏的衣匠們為她重新制了些衣裳。好些漂亮的湘裙還有褙子都等着她來穿。
藺老太太望着這個外孫女,一時心裏起了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她懷第一個孩子的時候,就是男胎,但因第一次做娘,有些地方疏忽了,孩子在不到一歲大的時候就夭折了。藺老太太當時渾身肝膽欲裂的疼。
後來懷了第二個孩子,便是同樣夭折了的府內的大小姐。
她因失過一個孩子,加上忠順侯府每一代都要為國效力,老太爺在世的時候,也時常去邊關戰場。她心裏很忐忑,每回聽到邊關戰事告急,就怕老太爺再也不能活着回來!
幸而每次他都能回來。
每回回來,藺老太太就會懷一個孩子。可能是上天注定要她孤守侯府,大小姐過不了多久也夭折了。
藺老太太甚至動了不想再要孩子的念頭。
看着孩子在自己的懷裏慢慢死去,而無能為力的那種自責感,讓她深深地受到煎熬。
好在後來藺偵仲出生了,再接着就是藺月柔。
大概也是為了補償她四年之內失去兩個孩子的痛苦,上天派給了她一雙可愛的兒女。
尤其是藺月柔,她從小聰慧過人,養在侯府裏是受不少人敬仰的千金大小姐。受喜愛的程度,基本就是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一般的世族大家的小姐們,從小被人吹捧多了,那性子可能也變得比平常人驕縱一些。便說皇帝身邊養的文玉公主,從小眼高過人倒也沒人敢說什麽。
藺月柔卻很不一樣,性子溫婉,待人真誠,也兼備了才情。
她每回想到顧德珉,心裏只有一個“恨”字。連帶顧德珉的親生女兒她都不待見。
前面王媽媽告訴過她,顧雲瑤雖然姓顧不姓藺,卻也是她的外孫女,是侯府二小姐所出的孩子。
藺老太太覺得王媽媽說的沒錯,她以前怎麽就沒想過呢?
顧雲瑤的手腳有點涼,她體質寒,有時候坐在暖烘烘的炕上,配上手裏塞着的湯婆婆都沒有用。
藺老太太忽然抓住她的手,貼在自己的心口,和她說道:“外祖母以後絕對不會讓你受累。以前的事,都是外祖母錯了。你不要怨恨外祖母,也不要恨你的舅舅。”
顧雲瑤擡臉看了看她,為什麽要突然提到舅舅?果然表哥之前說的舅舅也很擔心她的病情,是表哥擅自扯的謊,不過怕她聽了實話以後心裏難過罷了。
說起藺紹安,匆匆一別已經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沒見了,也不知道他在邊關那裏過得好不好。
又過了兩日,譽王從江西來京城逗留的時間太久,算算時日,他該回原本的封地去了。
藺月彤自然要跟着譽王一道回去,兩個人從江西來的時候,帶了許多那邊燒制的上好的瓷器。自古以來,人們自從學會燒制瓷器,就很喜歡這樣物品。它可薄如紙,通透如玉,放在日光下觀賞也是極好看的。
因為顧雲瑤來侯府小住,譽王也給顧府那邊捎帶了一些瓷器,等着哪天小姑娘顧府那邊的家人來接她時,一并帶走。
他們出行時較為簡單,只帶了四五箱箱籠,都是一些日常要穿的衣物。随行的丫鬟在短短半日之內就将譽王和譽王妃的行李收拾完畢。這日日頭還高,趕路要緊,一幫丫頭婆子們簇擁着藺老太太等人,一道在門口送行。
顧雲瑤當然也在送行的隊列裏。
影壁前面停靠了一輛高大的馬車,馬夫已經端正好了身子,正襟危坐在上面,随時可以出發。
顧雲瑤左右看看,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再次打量了周遭的情況,才發現究竟哪裏不太對勁。在王爺他們随行的人裏,居然看不到那個慣常能看到的人物。
藺老太太也在奇怪,平時紀涼州待在譽王的身邊,雖然身份好像不一般,被譽王認為義弟,他卻把自己當成普通的侍衛起了一種保護譽王的作用。
一般時候,他在譽王身邊根本會貼身不離,怎麽今日見不到了?
譽王看到藺老太太的臉色,心知肚明了,笑說道:“他今日不舒服,我便讓他留下先休息一下。”
原是這麽回事,藺老太太當即了然。
拉着女兒的手,她又忍不住說了好多話。無非是讓她在江西多保重,若有機會再回京城裏住住,侯府的大門随時會為她敞開……
司琴和墨畫兩個人也在送行的丫頭婆子裏,墨畫好一些,臉色比較平靜淡然,她一般很少将情緒擺露在臉上,除了前幾日為顧雲瑤報仇踩爛紀涼州老虎燈的那次。
司琴則紅了眼眶,她是家生子,從小到大親眼目睹藺老太太一個人孤守侯府是怎樣一種感受。別人都羨慕侯府的家世,可誰知道門庭高,也有門庭高的凄涼。
小世子藺紹安不也是嗎?身在朝中,雖還未謀得一官半職,侯爺帶他常年在邊關歷練,為的就是将來他順利繼承爵位以後,也要代替父親鎮守邊關。
正應了那麽一句——遠離京城,非我所願。保家衛國,才能免你受颠沛流離之苦。用我性命相擔,許你一生富貴榮安。
送別完譽王和譽王妃以後,噠噠的馬車聲在人前漸漸消失不見,暮色四合,夕陽也漸漸沉了,顧雲瑤同藺老太太在門口站了許久,久到早就看不到馬車的影子,也聽不到聲音了。藺老太太才戀戀不舍地被衆人勸回去。
顧雲瑤也很惋惜,連日來的相處,她很喜歡小姨母。重新發病的時候就是她把自己抱在懷裏,當時好似母親回來了,顧雲瑤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此去一別,又不知道該什麽時候才能再見面。
嘆息了一聲,顧雲瑤也随侯府的人馬轉身回去,繞過影壁,才略略跟了幾步,竟然看到紀涼州身子近乎癱軟狀态地扶着牆壁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