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大概是覺得笑她們很不禮貌吧, 稍稍笑過以後, 那個笑聲就此打住。

桃枝心裏咯噔一聲,這聲音聽也未聽過,不是很熟悉, 絕非出自大房的兩位少爺, 且他們兩個人如今正在家塾裏進學。莫非是哪個不懂事的家仆在偷聽她們說話?

她偏頭看向顧雲瑤,顧雲瑤還兜着手裏的吃食在喂魚,看起來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

桃枝直接喝了對方一聲:“哪裏來的不懂事的,二小姐在這裏喂魚,也不知道要避開一下!”

對方大概也覺得這麽偷聽不太好, 下一刻, 從十步遠的假山後面轉出一個青年, 身穿一件靛藍色的團紋長衣,腰束着一條月白色繡有騰雲祥紋的寬腰帶, 佩飾倒也是好風雅, 腰間挂了一個雕刻成貔貅形狀的玉佩,這貔貅的末梢綴了一個紅珊瑚小珠子,藍色的穗子便從紅珊瑚小珠子上面垂了下來。

昨夜才下過雨的, 假山後面一片青草濕泥地,他應該在那邊偷聽了很久,腳上的一雙錦靴已經沾了一些泥。

青年大步走出來,一頭烏黑的長發高高束起來, 用小銀冠箍住。

面容似笑非笑的, 幾分文人的風雅氣度, 硬是被他臉上挂着的笑容勾繪成一副痞氣風流的情狀。

他嘴角深深嵌了笑意,目若朗星,一番風流神采叫桃枝看了都覺得有些害臊。

“在下杜齊修,不知小姐芳名。”

說着便向涼亭裏面的顧雲瑤作了一個揖。

至此,顧雲瑤才擡起臉,轉身望向他,同時把手裏兜着的所有魚食全部抛到了小池塘邊上。

杜齊修這個名字她實在太有印象了,不僅有印象,甚至她早在幾年之前就很期待能見到這個人。

因為這個人在十幾年後,與哥哥顧峥參加了同一屆會試,兩個人同為文官。

杜齊修是杜老先生杜名遠老來得子的孩子,到了年近四十才有的他,家中排行最小。在以科舉為主力選官的大孟朝裏,每一屆殿試都會角逐出一名狀元出來,身為狀元這種事本身已經不稀奇了,真正讓不少文人心生向往,甚至是心生嫉妒的存在,是連中三元這種事。所謂三元,就是在鄉試的統考裏第一名的解元,會試科考裏的第一名會元,殿試得皇帝欽點,得衆大臣欣賞的第一名狀元。

連中三元者,可能幾百年期間都難以出一例。偏偏被顧峥拿到了。解元會元以及狀元及第。至于第二名榜眼,則是落在杜齊修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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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雲瑤以往很多次從顧峥的口裏聽說杜齊修這個人的名字,于是牢牢記住了,不過他們兩個人分屬不同的官職部門。顧峥先是到了六部之首的吏部,杜齊修則進了兵部,雖然是能撈到油水的武選司,以後往上攀爬的風險也很大——有時候武官裏面抽不出人來了,也會派個把文官,比如兵部尚書或者侍郎出去做将領,指揮打仗。

顧雲瑤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位未來炙手可熱的榜眼大人,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他居然長得……如此輕佻。

不止長相,言行也有些輕佻。

身在京城當中,她的手暫時還伸不到南直隸那裏。若是在京城中還好辦,所以才想讓認識江蘇學道的杜名遠幫個小忙,從一堆生員裏面找找線索。

如今因為杜名遠不肯相幫的态度,找尋顧峥的事情因此耽擱了一些時候,她雖然很想直接喬裝改扮下到南直隸去尋顧峥試試,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太不實際了。

且不說顧府準不準她消失那麽久,一個人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極容易壞了事。

顧雲瑤明明記得,前世顧府在落難以後,顧峥就主動去地方尋上門來了,如今卻是完全沒了蹤影。難道因為大伯父還有父親兩人,沒有被削除京官的職務?

杜齊修見她似乎在想些什麽,又勾了唇問了一聲:“在下杜齊修,是府上教書先生杜名遠的次子,請小姐萬不要擔心害怕,在下并非什麽壞人。”

顧雲瑤看着他有點無語,杜齊修不走遠,也不靠近,站在假山附近一直盯着涼亭裏看。

那眼神偏偏又十分露骨。

好似兩只眼睛長在了她的身上。

明明離得還有些遠,顧雲瑤被他這露骨的眼神看得十分不舒服,用六菱紗扇微微遮了眉眼。

涼亭四周的紗幔被風吹得抖出了一層層的漣漪,風也撩起了杜齊修的衣袍,一片靛藍色在翻滾。乳白色的紗幔隐隐綽綽模糊攏出她身影的形狀,見到她下一刻站了起來,好像穿了一條挑線裙子,腰身被勾勒得極為纖細,竟是伸手便能盈盈一握。

她看起來年紀不大,顧府裏居然還有如此姿色。持着美人就是該叫人瞧的想法,杜齊修又多看了兩眼。

桃枝已經忍無可忍,杜老先生在府內是出了名的頑固腐朽,此人竟然稱自己是杜老先生的兒子,她怎麽也不相信,杜老先生怎的可能教出這麽一個無禮之徒?

斜裏突然走過來幾個人,桃枝本準備沖出涼亭再教訓教訓他兩句,眼睛一瞧,竟是杜老先生和府內的管事。

顧雲瑤也看到了他們。桃枝本要退回涼亭裏,那個浪子杜齊修居然走近了幾步。

旁若無人地就要闖入涼亭裏面好好看看她們的臉。

杜名遠分明也看到了這邊的情況,手指着這裏幾乎要破口大罵,杜齊修看到他爹來了,不僅不放慢腳步,還加快了步伐,跟在杜名遠身邊的管事還有幾個家仆也趕緊加快了步伐。

他的身材很修長,幾步便欺近了涼亭,桃枝看到這個情況,也有些慌了,手裏端了大理石桌上的小茶壺,兜頭想澆他一臉水。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杜齊修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只是好奇一下顧府這位小姐的臉,手掀開了紗幔以後,他眼疾手快身形一偏就避開了桃枝潑來的水,迎面卻抽來一個巴掌,正好打在他左半邊臉上。

杜齊修的臉偏了偏,瞬間捏住打他的人的手腕,迎面一張燦若桃花的臉,帶了一些愠怒的意思,應是十分生氣了,反倒怒極反笑,雙頰也因此顯得十分的紅潤。

然後杜齊修就聽到她說了一句:“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用《論語·學而》裏面的話,這是在罵他,可他竟然很高興。

提着顧雲瑤的手腕,杜齊修眉清目秀的臉露出微微的笑意,說道:“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故栽者培之,傾者覆之。”

仍然來自孔聖人的話,出自孔子的《中庸》,大概是在回擊她之前說的那句:“先生什麽時候肯幫我,我什麽時候就好好去進學。”

他還真的什麽都聽到了,顧雲瑤聽出了他話裏有話的意思,轉動了一下手腕,力氣不如他大,竟是抽不回來。

這句話其實就是暗指她別白費力氣了,顧雲瑤索性也回複他一句《中庸》裏的話:“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杜齊修也幹脆回她:“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來來回回說的話,桃枝完全聽不懂,眼看他們兩個好似要争得面紅耳赤了……不對,面紅耳赤的只有他們家小姐,畢竟被人輕薄在先,杜齊修那個人卻十分氣定神閑,甚至越說越來勁兒。

這個時候杜老先生和管事家仆們都趕到了。

杜名遠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杜齊修在他前來之際已經将顧雲瑤放開了,杜名遠真的拿這個次子沒有任何辦法,他曾經書信好多封給在老家的次子,裏面有提到關于顧雲瑤的內容,從五年前他剛接手上任顧府教書先生一職時,就對顧雲瑤這孩子贊不絕口,往家裏寄信的時候也要提上一提。

杜齊修曾從書信裏看到老父親對一個比他年紀還小的女孩兒稱贊不停,就感到好奇了,恰逢明年春闱在即,他幹脆遠離家鄉來到京城投靠一下老父親,順帶由父親引薦,認識時下一些翰林,若有問題,到時候可以多多請教他們。

剛才與顧雲瑤争論了一番,杜齊修發現這個應該就是他父親曾誇獎過的女學生。

望着杜名遠一副拿他沒有辦法的樣子,杜齊修提唇斜斜一笑說道:“爹,您說的這位學生,兒子看着也不怎麽樣。”

顧雲瑤聽後皺了皺眉,忽而一笑,如池水裏開得嬌豔的小荷,初顯了明豔風華。既然杜老先生在場,那更好辦了,她慢慢開口,要好好教訓一下這個登徒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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