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紀涼州把信接過來了以後也不說話。

下屬也不退下去, 就靜靜地等待他的吩咐。五年了, 整整五年的時間,紀涼州從京城裏,帶了一封譽王親筆所寫的請願書, 希望侯爺藺偵仲能夠收留他在身邊。

王爺的請求, 侯爺怎麽敢不辦,藺月彤那裏,還要多多由這個妹夫照應。

紀涼州留了下來,他是個不愛說話的人,平時也不把任何想法表露在臉上, 和藺紹安完全是相反的類型。

藺紹安看見誰, 都以笑臉相待, 當然他們兩個人同樣的都叫人摸不清心思。藺紹安就算是生氣了,他也是笑。紀涼州好像根本不知道什麽叫生氣。

下屬躬身站着這裏的一會兒功夫, 又看了紀涼州好幾眼。他慣穿一身玄衣, 身上沒有多餘的佩飾,腰間常年挂了一把寶刀,刀鞘用金邊所鑲, 這柄刀着實是把好刀,上面的瑞獸紋飾雕刻精細,純屬上品,還有寶石嵌在其內。好像他的身上唯一華貴的東西就是這樣了。

紀涼州的這柄刀從來不離身, 沒有人知道他的刀是因何得來的。有人曾經試過拿他的寶刀, 掂在手裏太重了, 最後還是放棄了。他年紀輕輕竟是這般用力,功夫不簡單。初來的時候別人都被他的氣場所壓,均稱呼他一聲“紀大人”。

紀涼州突然擡起雙眸,點漆如墨的眼就淡淡地看向他,這雙眼裏好像全無感情似的,看人看物的時候總是這麽的冷,所以才叫人摸不透。下屬看到他在看他,雙肩微微顫了顫,把頭趕緊埋了下去。

才聽到紀涼州問:“還有什麽事嗎?”

五年的期間,藺偵仲不知道派他“燒”了多少封這種來自京城同一人手裏的信,看情狀,應是一個女子的筆跡,他雖不識得幾個字,也知道這上面是一個叫“雲瑤”的人寄來的。最後他都沒有燒,并不是膽敢抗拒侯爺的命令,因為被紀大人強勢攝人的氣場逼得只能交出去。

以前不敢過問,現在膽敢和他說上幾句話了,下屬道:“這是寄給侯爺,寄給小世子的信,屬下恐怕交給您還是不太妥當。”

紀涼州看了他一眼,把信塞回了懷裏,沒給下屬任何奪回信的機會,他淡淡地道:“如果侯爺問起來,就說是我的意思。”

下屬有點慌了,他不是這個意思,就算侯爺問罪起來,倒黴的是他,也不可能是紀涼州!

畢竟五年期間,紀涼州就算沒有任何參将、守備、備禦等官職加身,在蠻子軍多次進犯宣府鎮、大同鎮、遼東鎮等地的時候,他幫了各個地方的總兵和副總兵許多忙。在衆人的心裏,是當之無愧的紀大人!

卻見到他已經轉身走了,只留下了一句話:“我不太會照顧人,但也不會叫你吃苦。”

這就是他的承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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譽王曾經說過,男人的話,要一言既出,驷馬難追。

下屬無奈地站在原地,只能看着他離去的背影發呆。實在想不明白他和信封上面那個叫“雲瑤”的女子又有什麽關系。

哪怕要得罪侯爺,還有小世子都好,他一定要将信完整無好地保存下來。

紀涼州走了一會兒,才走回居所。在宣府鎮的條件自然比不得江西譽王府乃至京城的生活,但是他習慣了。家徒四壁也好,甚至沒有家,都經歷過。

紀涼州坐了下來,尋了一處陰涼的地方,将燈用火折子吹亮,那封信還塞在懷裏,掏出來的時候被體溫捂得有些皺了。

屋內有點暗,借燈光看了看,仔細地把有褶皺的地方全都撫平。一旁放衣物的箱籠上面,壓了一個小盒子,此刻小盒子是打開的,在一個遮灰用的棉布下面,露出一疊信封的邊角。

常年放在角落,幹燥的氣候已經讓原本顏色簇新的信封,從黃漸漸變到白了。

紀涼州望着今天新的信封發了好一會兒呆,才沉思着抿了唇,将信封塞回那個小盒子裏。

拿開遮灰用的棉布,小盒子裏滿滿裝了五年來多達二百多封的信,從第一封開始,顧雲瑤每個月都會寄三四封過來,一年四季有十二個月,她就寄了整整二百多封過來。

第一次侯爺要燒信的時候也是巧了,被他正好撞見,紀涼州想辦法拿到手的時候,信已經被燒了一半,在那個下屬的手裏他奪了回來,把燒在信上的火舌都拍滅了。

打開來一看,裏面的字也都殘缺了。籠統可以看到小姑娘畫了一個什麽東西,旁邊标記的字卻寫着:糖葫蘆最後都扔了。

紀涼州也想過,由他看信不太合适,然而如果小姑娘那邊沒能收到信,她可能會很難過吧。

當年下棋的時候,她就曾經露出過有些沮喪,有些失落的神情,當時的他還在想,是不是應該在一開始的時候聽了譽王的話,讓一讓她比較好。

也不知道她的棋藝有沒有更加精湛了。

紀涼州在第一封回信裏寫上:無妨,再給你買。

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也到了他的手裏。有幾次紀涼州有點覺得過意不去,沒能拆開信一看究竟,拿到信就都放回去了。在給她的回信裏統一寫上的都是:無礙。

或者是: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四個字用的最多。

有次還是把信拆了,看到小姑娘在信裏問他:表哥,是不是我寫信的內容特別無聊,你總是那四個字,好像在搪塞我。我也知道,內宅生活必是很無聊,可我還想給你寫信,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也總想告訴你我過得好不好。如今祖母還有外祖母的身子都很康健,外祖母一切都好,表哥你也能放寬心了。我知道在那邊的生活不易,邊關戰場,敵我雙方勢必水火不容,你跟随舅舅保家衛國,萬事不必擔心,我會将外祖母照顧好,等你回來。

紀涼州的回信裏,內容才勉強豐富了一點。

不過字也不多,還是寫了簡短的幾句話,從平日觀察藺紹安的生活而來,比如:今日大同鎮險些失守,我奉父親的命去支援了。一切安好,切勿擔心。

還比如:蠻子軍想要協商互市共利的事,宣大總督已經回京面見聖上了。一切都好,勿擔心。

還有這樣的:今日繳獲了辎重與牛羊幾千,大獲全勝。一切都好,勿擔心。

每三四個月回信一次,不覺之間也回了二十來封。都會以“一切都好,勿擔心”做結尾。

紀涼州坐了一會兒,燈光映在他的臉上,更襯得他眉目俊朗。他靜坐了片刻功夫,望了好幾眼箱籠上方小木盒子的方向,還是起身走了過去。今日也是把信拆開來看了,本想放進盒子裏不去動它,他怕沒能看到內容,回信寫得不夠點題,小姑娘又要問他:表哥,是不是我的信很枯燥?你都不愛看,回複回得這樣少。

紀涼州并不是不愛看,而是……他确實不是小姑娘的表哥。如此冒充了五年之久,心裏時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他把最上面的一封信從裏面拿出來,雙手捏了好一會兒,還是拆開了。

這次信的內容洋洋灑灑有三頁之多,和顧府的教書先生杜名遠有關,顧雲瑤在裏面提到了杜名遠的兒子杜齊修來了,俏皮的形容讓紀涼州仿佛看到了一個為人輕浮,喜愛耍小聰明的杜齊修。

她還提到:我也不想瞧着他,只盼着明年春闱之際他能快些高中,我祝他早日做個榜眼大人。

紀涼州甚至想象到,她嘴角含笑的模樣,小姑娘長得好,與人笑時,唇邊會有一粒梨渦甜甜地出現,那雙眼也會烏亮亮的如有一彎泓泉在裏面流淌。

她以前的聲音就很甜軟,卻是不知道五年之後又是什麽樣子了。紀涼州想到她用那個情态看着藺紹安,用那個聲音喊着他:“表哥。”

紀涼州提筆欲準備寫的手忽然麻了一麻,盯着手裏的紙筆好一會兒,他始終不知道剛才一瞬間的僵麻是怎麽了。

身體好像有點病了的感覺,心裏也很不舒服。有點發慌。紀涼州閉目,屏住呼吸,讓氣田沉穩下來以後才提筆寫道:若有人欺負你,告訴我。近期會回來。一切安好,勿擔心。

藺紹安騎着馬從外面巡視回來,軍中許多的士兵看到他,都會恭敬地抱拳稱呼一聲:“世子好。”

在軍中,就要跟随士兵們,吃穿住行一起,沒有區別。藺紹安一身鮮紅的士兵裝束,身上罩了沉重的鐵甲,腳踏一雙黑靴,那眉目端的是如女人般貌美清秀,雖然總會有人把他誤以為是女人,但他同時也開始是蠻子軍害怕的狠人物。

從馬上翻身下來,藺紹安走了幾步,時有人過來稱呼他為“世子”,他糾正了五年都沒有用,有些人還是怕他,從出生開始,他就別人要高一等,是大家看好的下一任忠順侯爺。如今的藺偵仲也十分器重他。哪怕軍中的副總兵看到他,也要自讓三分。

唯一不怕他的大概只有那位姑父身邊的義弟了。

藺紹安糾正不了這些人的習慣,幹脆也不過問了,揪住其中兩個巡邏的小兵,和顏悅色笑着問道:“紀景善在哪?”

兩個人你望我我望你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口中所說的紀景善,指的是那位紀涼州紀大人。

景善是紀涼州的字。

兩個小兵恭敬地回答道:“紀大人在他的屋中,好像說有急事要處理。”

藺紹安沒奈何地笑了笑,紀涼州那小子,能有什麽急事要處理?難道是想給譽王寫信不成?

他謝過了兩個小兵,兩個小兵還有點驚訝,居然被小世子給謝了,不敢當,但藺紹安已經牽着馬,朝紀涼州的住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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